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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酒宴之中出乎意料的收获颇丰,让宁卫民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的话。

那么在酒宴结束之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额外收获,就有点让他触动灵魂,心酸得不是滋味了。

那是一份他根本从没惦记过的珍贵礼物,是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师傅送给他的。

要说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真是沉得住气。

从今天她坐着小车来,见到亲自迎宾的宁卫民互相客气寒暄。

然后等到颁奖大会开始,宁卫民把老匠人们都请上台,挨个给全场嘉宾介绍,请他们接受大家的掌声。

再到宴会开始,宁卫民过来给老匠人们敬酒,每人发了一份不菲奖金。

她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最后直到宴会彻底结束,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去,老匠人们也被宁卫民一一送上小车。

她作为自己这桌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在宰牲亭大殿之前,只要一步迈出这个院就要上汽车的最后档口。

老人家才突如其来的停住脚,拉着宁卫民走到偏僻处。

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物件,递给了宁卫民。

开始了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对话。

当时也不知是冷还是激动,老人的手有点颤抖。

宁卫民也没多想,知道常玉龄肯定有话说,就先把东西接了过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匣子,应该是樟木的,还嵌了螺钿。

只是年头久了,保管不善,螺钿掉了不少。

而且木匣子也开裂了,已经算是半废了。

“常师傅,您这是……”

“你把它打开……”

宁卫民便再度动手。

里面的物件居然是一些纸页已经发黄,用小楷写就的笔札。

还有一个滚圆的翡翠扳指,玻璃种,帝王绿……

“这是西太后的赏物。”

没容宁卫民细看,老太太指着扳指的一句话就立刻让他吃了一惊。

“这是您祖传的物件呀!还是御赐的东西?”

宁卫民随之就热切地把目光投射在了翡翠扳指上。

虽然喜欢古物的内行,都知道这行里有一忌讳,千万别信故事,只认东西。

可常玉龄的为人,还有这扳指的翠色,几乎马上就让宁卫民相信了这是真的。

“哎,这东西到我们家有一百来年了。是打我祖宗那会儿传下来的。我们家的葡萄,当年不就是因为给西太后祝寿才出了名吗?老太后当年除赐了一块‘天义常’的匾给我们家,赏了一个‘富贵常在’的口谕名分给我曾祖母,还赏了这么一个扳指呢。”

“哦……”宁卫民听得出了神,再仔细看着扳指,就不能不承认心理原因很重要。

反正知道了这段传奇,他就越发觉得这个扳指绿得高贵,绿得流油。

但这还不是有关这个扳指的全部传奇。

“由于在西太后那儿得了彩头儿,我们家的葡萄有了御赐名号,一下子就出名了。引得好多人来买,我们家也就阔起来了。不久之后就住进了大宅子,还有了自家专门的佛堂。当时御赐之物都得供着,我们家的佛堂除了供奉佛像,还供着这个扳指。有一次我们全家去拜佛的时候,我曾祖母因为年岁大了,行动不便,无意中就碰了一下,结果这东西就掉在香炉里了。”

“你该清楚,这算大不敬的罪过啊。于是全家立刻就慌了,我祖父韩其哈日布赶紧上前从香炉灰里拿起来。可没想到,一看这扳指上粘了一层香灰,居然特别像一挂了霜的葡萄。当时我的曾祖母就高兴了,说这是佛菩萨保佑给饭碗呢。咱们家本身挺好的葡萄,要再加上一层霜就更真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实际上我们常家上霜的灵感,就是打这儿儿脱胎而来的。当然了,这挂霜的配方可不是滚滚香灰那么简单。香灰太粗糙了,也挂不住,只是有点那么个意思。我们常家是至此之后,至少三代人持续不断的完善配方和调色,才有了今天既不掉色,又格外逼真的上色和上霜的方子。”

“这不,我们家上色和上霜配方的原稿都在这儿了。还有我重新抄录加以总结的一份,比例,原料,处理方式都些清楚了。只要照着这个方子来,就能做出葡萄常的霜料。”

“咱们有缘啊,宁经理,我这辈子能认识你,真算是交了好运。就冲着您帮着我们街道生产社重新开了张,就冲您让我们常家的料器葡萄再现于人间。我就得好好谢谢您啊。我都想好了,这些东西继续搁在我这儿,怕是要埋没了。打今儿起,它们都是您的了。”

常玉龄亲口所述的葡萄常独门上霜之法的来历,原本已经让宁卫民吃惊不小。

他一边听,一边心里暗自思忖,难怪都说世事无常,这世上的许多事确实不可思议。

但更让他惊诧非常的,是常玉龄最后对他的称谓由“你”变成“您”的这几句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常玉龄是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

“什么?您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可这……这是您的传家宝啊?尤其是这些秘不示人的配方!您不是应该传给常家的人吗?我记得您是有亲戚的……”

常玉龄立刻就叹了口气,“是有亲戚,可这些东西托付给他们,那就糟践了。不瞒你说,我们常家这下一辈没人学这个了,反而他们还特别看不上祖传的手艺。”

“我侄子是搞行政的,愿意让他的孩子念书,吃公粮。我的两个侄孙女呢,别说学了,打小就嫌弃我这双上色的手啊,都怕变成我这个样子。大概就是因为我提了一次,想她们跟我学这个,吓得这两年都不敢登我的门儿了。”

“您说说,我要是不把这些东西交给您,还能怎么着啊?我都这把子岁数了。难道等我人没了,也把这些东西跟我一块烧了?那也对不起祖宗啊。只有到了您的手里,才算是它们有了个好归处。”

确实,这种事儿,在这个年代并不少见。

让人说什么好呢?

好多真金白银的宝贝,许多大户人家的子孙后代瞪着大眼珠子都不认识,就别说祖传秘方这样的东西了。

宁卫民很是体谅老人的心情。

“好吧。常师傅,我谢谢您对我如此看重。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要您的……”

“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扳指而已,顶多了也就是千八百块。我去琉璃厂问过。他们就肯出这个价。这秘方呢,如今倒算有点份量了,能指着它养活好几十口子人了。可要早几年,根本就没人在乎它。你知道的,我们常家也曾经想捐给国家来着,为了给常家的子孙换份工作,弄个吃公粮的铁饭碗。可人家看不上啊。嫌弃我们是民间耍货。所以这东西是贵是贱,得分怎么说了……”

“哎,常师傅。这话还真不是这么说。越是宝贝就越是没个固定的价钱。您问价的时候,大概是头几年吧?那时候行市差。但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的行市早不一样了。就您这扳指,这么好的水头儿,这么好的颜色,还是御赐之物,真找对了买主。五千八千是它,两万三万的也是它,不过上万块在国内不容易,那就是卖到海外的价儿了……”

宁卫民满以为自己这话肯定能让常玉龄吓一跳。

老人家多半儿会被他说服回心转意。

自己呢,开出个比商店里的行市高一些的价码——一万块。

然后就这么一手钱一手货,把扳指和秘方都买下来。

也就算对得起良心了,从此落个踏实。

可万万没想到,常玉龄压根就没为这个钱数动摇一点,直接就摇了头。

“宁经理,我是送,不是卖啊。别说两三万了,就是二三十万。我也不能拿它换了钱。”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过的是阔日子。自打我们常家的葡萄在美国的巴拿马博览会拿了金奖。等他们回来以后,门口就成车水马龙了。那个时候不光是国内的客人买了,还有好多洋行和洋庄。”

“当时各国的钱我也不认得,看着新鲜有趣。我叔叔专门负责收钱,为了逗我玩儿,每天只要铺子里来一个订我们常家葡萄的外国人,他就在我的首饰盒子里,给我搁里一个洋钱,那钱就归我了。我叔叔说是我长大后的嫁妆。也就一两年,我的首饰箱子就满了,我攒的钱拿到钱庄里,居然换出了五根金条。”

“当然,后来就不行了。常家的男丁提笼架鸟抽大烟,在外欠了巨款。我们常家只能靠女人站出来担起家业,这才有了我们姑侄五人为了替常家还债,立誓终身不嫁。再后来,好不容易债务还清了,可因战乱连年,这料器葡萄也没人买了。我们姑侄五人只能分头以卖烤白薯、卖糖豌豆、卖糖葫芦和炸油饼、捡煤渣、给人家拆洗被褥为生。”

“可就是难成那个样子,穷成那个样子,我们家也没人舍得卖了这个扳指。我跟您实话实说,其实就是常家欠外债的时候,我们家要愿意把这个扳指出让,至少能换来三四万大洋,那就能保住宅子,后面也就不会那么难了。为什么不卖呢?因为这个扳指就是我们常家的精魂。我也记不清在哪个画上看到过这么句话了。好像是‘蝶是花精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常玉龄的话登时就让宁卫民脸红了。

他听出来了,人家这是告诉他说——我们见过钱什么样,卖什么也不能卖祖宗啊。

他当然得赶紧解释啊。

“常师傅,我没别的意思。赖我不会说话,咱们是不该说买卖,就说是物质补偿吧……”

然而常玉龄却把头摇得越发厉害了。

“您呀,这话又错了。我刚才怎么和您说的啊?这东西只有交给您,我才放心。千万别提钱,您没亏待我啊,这几年啊,都别说工资和福利了。就像今天这样的,光奖金您就给我多少了?我早就不愁棺材本儿了。甚至还能帮着亲戚不少。这就满够了,再多,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别看我老太太呀,没什么文化,就会做点料器葡萄。可做了一辈子的料器葡萄,直到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常家的东西再好,可得分再什么人手里,要是拿着这份东西的人不成,怎么也好不了。”

“您看,我们常家之所以兴盛。那是靠了我曾祖母心灵手巧,我的祖父善于经营。要不是我曾祖母能举一反三,从坏事里得到灵感。要不是我祖父把普通送去海外参加博览会。我们常家的葡萄也不会这么有名。”

“到了我三个姑姑和我们姐妹俩接过常家的秘方之后,饶是我们保密得再好,五人再同心协力的拼命苦干。也没能让常家的料器葡萄才恢复旧日的荣光。”

“过去,我以为是命运无常,时运不济,归咎于战乱年月的天灾人祸。可后来解放了,在新社会里,常家的葡萄手艺依然没再现辉煌。虽然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可往往由于管理不善等原因,还是亏损严重,导致生产社几度解散啊。”

“要不是您来操持这一切,我们常家的葡萄哪儿还有在现于世间,如此风光的机会呀?我心里明白着呢,现在料器厂的红火,全是靠您在撑着呢。要不是您帮衬着,大家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而且您的人品也让我放心。我知道,您就不是贪钱的人。要是为了钱,您就不会让我和蒋师傅、邹师傅一起做这耗费巨大,又卖不出去的玩意了。蒋师傅和邹师傅都说,现在咱们厂的学徒工,都顶得上料器厂的四级工。那全是因为您的支持,厂里这些年轻人才有心思练活,重视技术啊。”

“说心里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您和这料器厂没关系了。您不愿意再插手管这个厂了,那我们常家的葡萄前途可就又难说了。所以啊,我一寻思,干脆,常家的葡萄还是托付给您得了。今后我不管您是自己开厂子,还是去和别人合作,随您的便。您要靠它发了,我替您高兴,反正东西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您啊,也别不好意思。这是我求您的事儿,不是您求我啊。您要是真觉得非得为我做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那我别的不要,就求您给一句话就行。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用我们常家的方子做出来的葡萄,永远都叫葡萄常……那……那我,也就念了佛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面对这样的泪水,面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是没法不动容的,更不可能让老人失望。

他再没扭捏,郑重至极的收好了东西,并向老人鞠躬致谢。

于是常玉龄便放心的上车走了。

然而望着那辆小车冒着尾气,缓缓驶远,消失在古老的石板甬路,明黄色的午后阳光里。

宁卫民心里却凭空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惆怅和唏嘘。

忽然间,也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人民日报报社社长邓拓,曾为常家所做的题词一首。

常家两代守清寒,百年绝艺相传。

葡萄色紫损红颜,旧梦如烟。

合作别开生面,人工巧胜天然。

从今技术任参观,比个媸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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