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抚着他的背,在他侧脸上吻了一下,笑着对他说:“没关系。”
他很久没有说话,直到我送他离开,情绪也始终是低沉的,说:“我改天再来找你。”
我点头,叮嘱他路上小心。
沈翊走的时候看着我和乐乐,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让人既想笑,又想哭。
我知道他舍不得,他不想走,可他也没法儿留下来,他一直没有这个资格,现在也没有了这个身份。
沈翊那边挺忙的,我在家收拾了东西,洗了澡准备睡觉时,接到了他的短信,说自己到了,报了个平安。
我就给他回,也不知道是怎么聊上的,字里行间看得出,他还是兴致不高,却是很有耐心的一条条在回复,有些地方没话可说也要扯一扯。我抱着手里缩在被窝里,跟他隔着远远的信号联系着。他明天有会,要整理项目进度的发言,熬了个半宿,我们俩的话题大多都落在乐乐身上,他说每个周六都会来看他,我没有反对。
我在十一点多的时候就睡着了,陷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梦魇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手压到了屏幕,给他发出了好几条全是乱七八糟字母的短信,心里咯噔一下。
沈翊在中间问了一句:“睡着了?”
我当然没给他回,后面还是一串乱七八糟的字母,他于是就发了两个字:“晚安。”
我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松了松,在安定下来的同时,坐起来后知后觉的开始想,他说的催眠的那件事。
我想了想,给谢文初打了个电话,他很快接了,也是刚睡醒的样子,声音里带了点起床的倦意,没什么好气的先问我说:“他找你了?”
我应了一声,还没说什么呢,他不耐的说:“好好陪陪他吧,千万别再跟他说他已经忘记的东西,也别让他想。”
我刚想问为什么,谢文初说:“乔小姐,我真是他低估你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我找到他给他做治疗的时候,他在诊疗室里,一直说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后来想起点什么,又非得说我杀了陆智,简直就像个疯子,如果不是镇定剂打的及时,我现在早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话语间隐隐含着一丝愠怒,我尴尬了一下,如实跟他说,我不知道。
谢文初没说话,我就问他,关于那个人格的事,结果他连提都不想提,说:“或许你当初是对的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没办法,我治不了。我劝你也别管,别再跟他提这些东西,他现在好不容易把自己稳定下来,如果再受刺激,他怕是真的会变成一个疯癫的精神病。而且他已经开始分裂解离了你没发现吗,他有时候自己做什么事完全是无意识的,被身体里另一个人支配着,我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病例,只能给他开点药做点心理疏通,尽可能的让他维持现状,再多的,还恕我爱莫能助。”
他说着就要挂电话,我急急的喊住他,问:“可是您知道他为什么会分裂吗?是因为陆智?”
谢文初吸了口气,“不只是陆智,是砚青山上死亡的所有人。他当时在诊疗室的时候,一开始说是他害死了他们,后来又抓着我说是我,说什么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他那时具体的计划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但他接受不了那些人的死亡,自责的心思太重才会把他们忘掉。你也可以看做是他把这部分记忆单独剪切出来,粘贴在了他自己创造的一个人格上,来替他背负着歉意。他当时失控,就是因为这份记忆的苏醒,让他回忆起了一部分爆炸的场面,才会让那个懦弱的他接受不了而情绪崩溃,控制不了自己变得暴戾。不过这不能说就是他分裂的原因,因为他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我还是认为,他的人格解离是跟你有关。我是真的治不了他,我再跟他打交道下去,我怕是会变成在他之前疯掉的那一个,他现在几乎把我之前的诊断全部推翻,十几年,你试过那种感觉吗?他从一开始就在用他的伪装来欺骗我,而我却还自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其实我在他眼里就是个蠢货!”
他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扫掉了东西的声音,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现在这种感受,既有挫败又有朋友之间那种不被信任的难过。
我脑中思索着,试探性的开口道:“谢医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把自己忘掉,而以为他是另一个人,对原本的他产生排斥?”
谢文初那边静默了一会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冷笑了一下说:“你说的这种情况,到精神病院来并不少见。病人会觉得自己是一株植物,一位骑士,一个扫把,你告诉他他是人,他反而会嘲笑你,不认识一朵蘑菇。”
我被他噎了一下,继而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谢文初说:“你是想说沈易他自己骗过了自己,导致他不认识自己真正的人格,而去按照我说的,把那个软弱无能的他当成了自己本来的样子。这我不是没想过,但我们就算知道一切又能做的了什么,他是对自己的认知错误,现在还可以说是心理问题,可再发展下去,你见过有几个精神病人能轻松治好的?”
“乔小姐,多余的话我不想再说,我虽然是医生,可我也只能给他起一个引导和辅助的作用,他的心结能不能解开,关键还在他自己,他若不肯配合,你找我问的再多也没有半点作用。”
谢文初那边有人在叫他,接着对我说:“还记得我们说过,如果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会是什么后果。而现在我已经见过了,他还是接受不了他与陈锐合伙害死自己兄弟的事实,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不过他看起来已经忘记了,他现在精神很脆弱,别再拿什么话去刺激他了,他现在不可能做到释怀。”
我闷闷的嗯了声,谢文初那边紧催了几声,我与他说了声再见,把电话挂了。
我觉得谢文初有时候太不冷静了,这些方面,也许下一次我可以去问问徐医生。
我一直觉得有的精神病人看起来疯疯癫癫,是因为他们与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对于世界的概念也有很大的差别,但沈翊没有啊,我坚持认为他是个正常人。
我细细梳理了一边自己的思路,忽然想起来了,我那天对他说,让他就做他自己,让他把不喜欢的全都扔掉。
难道是这几句话暗示了他?
可是这样就算催眠的话,是不是也太过简单了些。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只能是认为,他当时对我真的是一点防备心理都没有,而且还处于一个特别脆弱的状态,在忍耐毒瘾的过程中,脑子里是空的,才会任由我把话灌进去。
沈翊自从来找过我一次之后,就像闷了好几日的阴天,在炸开一个响雷之后,接连不断的开始落下雨点。他每天有事没事的,都发条短信来骚扰我一下,问的全是些吃饭睡觉的琐事,我也给他发几张乐乐的照片。
等到周六那天,他一大早就过来了,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异地恋的感觉。
他绝口不再提那天说过的话,我也没负担,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给乐乐带了玩具和小衣服,以此来贿赂巴结,乐乐瞧了他一眼,又把头转了回来,还是玩儿他的小布偶。
我弯腰指了指脸,对乐乐说:“亲妈妈一下。”
小家伙特别听话的啃了我一口,沈翊都不奢望被啃了,就想抱抱他,跟他亲近亲近,奈何每次都是以乐乐的哭作为句点,弄得沈翊连碰都不敢再碰他,只能抱着胳膊在一边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我抱着乐乐走来走去。
那个男演员又出新剧了,军旅片,演了个刚入伍的新兵,预告片上那叫一个酷,我都快成脑残粉了,一到点儿就扑过去看。
沈翊心里不爽,看什么都不顺眼,就问我:“脑残剧,有什么好看的?”
我叼着一根他炸的薯条,一手的油,含含糊糊的说:“你不觉得男主角很帅吗?”
他看了一眼,大概是男女审美差异出来了,他那个表情,挺不可思议似的,问:“你喜欢这一款?奶油小生?”
“多有男人味儿啊。”
“徒手五公里刚起步就晕过去,被人抗走等着班长关心,妆化的比你还白,这叫男人味儿?乔绫你确定你眼没瞎?”
我呛了一口,坐在那直咳嗽,缓过劲儿来才对他说:“你没看到人家前面又站军姿又翻单杠又爬战术了,又不是上来就跑,你看他膝盖和手都磨破了,脸色那叫虚弱,什么白。”
沈翊不以为然,“破点皮也能做理由?你出去晒晒试试,一天不脱层皮就不错了,虚弱能变成这样?”
我又替他辩解几句,说:“反正……他以后就会变厉害了,刚参军,弱一点很正常,慢慢加经验升级呗。”
他摇头,看一眼屏幕里正被班长伺候的人,只吐出一个字,“难。”
“看个电视而已,人长的帅不就行了。”我说:“我还挺喜欢他的,他上一部片子好看。”
沈翊皱了皱眉,把薯条拿走不让我吃了,我在一边撇嘴,他全当没看见。
他嘴上说着脑残剧,却没换台,淡然的坐在我身边陪我看了一下午,不能理解剧情似的,眼神有些奇怪。乐乐就在我们两个中间玩儿,抓抓这个,抓抓那个。
沈翊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去抽支烟透了口气,很久都没回来,我还以为他是不是走了,就抱着乐乐出去看了一眼。
这里楼道特别窄,两个人就得侧着过,我在一个拐角处,扭头看到他趴在栏杆上在打电话,说的是英文,夹杂着几句缅语,大概是吴朗在报告喜讯。沈翊脸上没有笑容,只是让他万事小心,那头说什么我听不到,我只看到沈翊手里捏着百乐那张门卡,看着卡片的眼神有些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