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有点难受,因为他表现出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悲凉,又带着隐忍。千丝万缕的情绪钢丝一样拧在一起,最终我什么都没有抓住,郁郁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他的确已经不再适合这个环境,人格的不稳,短期内能瞒,可终是瞒不了一辈子,时间一久,万一被人知道,他就会再一次沦为众矢之的,任何一个人想要除掉他,都是动动手指的简单事情。
沈翊看到身上换的衣服,抬头把视线落在了一边乐乐的身上,“该交代的交代,该放下的放下,也许,还能找回我自己。”
他看乐乐的样子,就像在看他自己似的,我绞着手指,问道:“你是说,换回你之前的身份?”
像石添那样改个名字换一种生活,只是石添是换了个假名,而他是从假名换回真名。
沈翊嗯了声,我喜悦不起来,对我们很多人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给它赋予过多的意义。但是沈翊和沈易这两个名字,放到他身上,却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只是,他现在要换回来,还有那么容易吗?
顿了会儿,抬眼道:“阿岩说,那场爆炸发生之后,警方在爆炸现场发现了三个人的DNA,我一直想不通,除了你爸妈,还有一个是谁?”
他摇头,反问我:“你觉得,在悬崖上发生那样的爆炸,真的还能提取到人体组织,去检验DNA?”
我说:“可是你当时在哪儿?你就没有受一点伤吗?只是在爆炸之前的几秒钟推出去,就算你立刻反应过来往外跑,距离又能有多远?如果你受了伤,至少会留下血迹可以提样,没有血迹的话,你当时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年龄也不大,怎么让警察帮你作伪证?他们不可能帮你。”
面对我提出的一系列疑问,沈翊犹豫片刻,垂了眉眼,说:“我父亲在那边有门路,事发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他会帮我处理好一切,你说的那些事都不用我管。”
“陈锐?”我好奇道。
“不是,你别乱猜,这事跟你没关系。”
他语气开始有些冷淡,我顾自说:“我觉得他跟你去砚青山有关。”
沈翊缄默不语,眉目看不清澈。
“是不是要是他没有帮你,你就可以不用去参与那场枪战?”
我把直觉感受到的话全说了出来,沈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抽出支烟夹在指尖,倒转了个向,想了会儿起身站了起来,边往一边的窗边走边点上,看似漫不经心的开口道:“我还有个弟弟,所以我必须要死。换了身份,就算站在了这扇门前,砚青山就打开门的钥匙,他选了很多人,我只是站的更靠前一点,我不去,也总要有人去,战争的结果是拿尸体和血拼出来的,我去至少还有一点保命的筹码。”
“沈翊。”我沉声喊他的名字,两个字像一个魔咒,又像一张俘获人心让人受尽折磨的大网,紧紧围绕在唇齿间,把人束在原地。
他直到抽完了烟,才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回忆起周岩给我的资料还没给他,就毛手毛脚的去找,递到他面前之后,掂着薄薄的,估计只有几张。
沈翊打开之后只大致的掠过一眼,就把东西扔在了桌上,坐下来蹙眉想了想,说:“陈律有防备,他知道了。”
“你是说这是假的?”我心里一惊,摸过来瞧了一眼。上面有照片,跟在老爹家里看到的是一样的,名字和家庭成员是对的,各种履历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一个普通人,十五岁就下学跟了元仲,小时候练过武,打架斗殴的记录倒是不少,不过都不是大事,看起来只是个叛逆期的孩子,死的那年,刚满二十岁。
“我没说是假的。”沈翊把爬到他身上的乐乐抱起来,给他一个小车让他到一边去玩,接着说:“但至少它肯定不完全是真的,这上面的东西全是我知道的,跟我的记忆完全相符。你也知道,我浑身上下最不敢相信的,就是我的记忆。”
他说罢自嘲的笑了下,我说:“万一事实就是这样呢,你的记忆没有问题,你现在已经回想起来了,陆智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他不是警察,没有利用过你,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兄弟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人想的那么多心计,真真假假对你来说,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就算你知道真相是你想的那样,那又能改变什么?你还活着,可陆智已经死了。”
他嘴角的笑容未散去,垂着目光对我说:“意义,如果答案不是那样,它就可以改变整件事的意义。”
我恍惚一怔,觉得这句话太过于耳熟。
他说:“主观或者人为的真假对我来说当然不重要,可我要的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沈翊喉结滚了滚,说:“在青玉巷我话只说了一半,陆智之所以会死,根本不是因为陈锐……”
我努力保持着平静,想着他到底是在哪里有所隐瞒过,最后瞪大了眼睛,“陈言邦?”
他点了点头,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他们两个撞在一起,陈言邦当时的处境来不及多想,只能不断的开枪,陆智把我扔到了后面的一道壕沟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他连他身上中了几枪都没数清,陈锐来让我快走,他到最后都没闭上眼睛,一直盯着我,浑身都是血。陈锐发现陈言邦之后,怕他会破坏自己的计划,也违背了跟他那几个人约定的第二个时间,立刻开了枪,加上杨岳林的炸弹,他的心腹也死在了那里。尽管他铲除了自己的阻碍,同时也削弱了自己的力量,所以陈锐上位其实比他计划的要晚。那场枪战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和计划,都想把另外的人除掉,可到最后,谁也没有得利。”
陈锐得到了毒品,现在来说,还是他得到的更多。
只是,重点不是利益,而是陆智如果也是警察,那陈言邦杀他,岂不是杀了自己的同伴,这样说起来,陈言邦会不会,真的是警察内部的那个叛徒?
我问沈翊:“警局里有你们的线人,是谁你不知道吗?”
“这种事情只有陈锐自己知道,不过,我们应该没有线人,只有几个贿赂关系的伙伴,我前段日子只跟着陈锐见过一个,而且官位不高。”
我就弄不明白了,“那他既不是一个好警察,也不是你们的人,还能是什么?他和陆智,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他总是把事情搞复杂,让我理不出头绪。
沈翊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深邃,淡声道:“人与事的好坏不是这么来分的,世界也不是非黑即白,任何事物的界限之间都有一个夹缝,也许那就是一些人的立场,带着黑白面具的灰色,混沌,狼狈。”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无法开口,刚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声的时候,听到赵嘉齐在上面打开门的声音,便及时的住了嘴。
他下楼来跟沈翊打了招呼,没多久张婶也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家里人多了起来。我让张婶把乐乐抱回房间,他们俩点了烟聊天,我找了个借口起身,顺手把桌上的资料拿走,放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沈翊今天看起来温和了些,跟赵嘉齐坐在一块儿,没有谈公事。张婶给倒了水之后,赵嘉齐还笑着把她也拉到身边坐下,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着闲篇,聊的什么我没听清,只是在楼上趴在栏杆上看着沈翊,却觉得他即使身边的人再多,也总有一股寂寥的凄凉,感觉他好像融入不进那个环境一样。
我过去也曾这样想过,那时候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人坐在一家白色的钢琴前,安安静静的待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清清冷冷的样子。
赵嘉齐和沈翊有时候看起来更像是亲兄弟,没有什么秘密隔阂,留下来吃饭的时候,连蓉蓉对陈锐那种反应的事情也跟他说了,一脸担忧的问他该怎么办。
沈翊看我一眼,我装没接受到他的目光,低下头去扒米饭,缓了几秒听到他说:“陈锐要对一个孩子下手,总该有个正当合理的理由,报复这种借口不成立,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我建议你们最好什么都别做。事情若真是他做的,两个人都在身边,该露出马脚的时候,藏不住。”
赵嘉齐筷子插着饭,大概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脸上还是有几分沉重的样子,毕竟结果是与不是占了各一半的比重,如果答案是确定的,那他要面对的,就不是跟王圳抢不抢女朋友的事情,而是要在爱情与忠义之间做一个选择,是帮陈锐,还是帮蓉蓉。
饭后正说着股市,赵嘉齐接了个电话,没听两句脸色就变了变,安慰了那边几句,急匆匆的站起来说:“四哥,我先去趟医院,罗婧出车祸了,大哥说她旁边没人,让我先过去看看。”
沈翊皱了皱眉,淡淡的应了声,等赵嘉齐走了之后,我才靠到他身边,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你跟罗婧的事?”
他眉头皱得更深,怀疑的看向我,“我跟她能有什么事?”
我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跟他解释了一番,他这才放松了一些,仔细回忆之后摇了摇头,我噢了声,说:“那你平时离她远一点,不要跟她一起出去了,她毕竟是袁颢的人,而且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我扯着谎,隐瞒着另一个人格的事。
沈翊好像并不觉得罗婧怎么样,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大醋坛子,我于是不再想别的借口,拉了拉他的衣角说:“别跟别的女人走的太近,行不行?”
他收回视线,别过头去有一点别扭小声嗯了声,过了会儿可能是因为太过尴尬,看了看表要走的,瞥见桌上的台历了,想到点什么,对我说:“今年回家过年吧。”
我一愣,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乔煜,我答应过他的承诺,现在还是没有兑现。
他说:“还有几个月,到时候提前几天回去,在那里等我,我做完事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