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住,眨了眨眼睛看他。
不对,这个眼神……
不是让人一看就会产生距离感避而远之的冷漠,而是没有被任何复杂的世事沾染过的清澈。
我一阵头疼,尽管眼前的人并不难辨识,而且是所有人格中对我最好的一个,可我却不希望他在这时候出现。
我不动了,沈翊在定定神之后,也很快把我放开,深冬的房间,满头的大汗。
我暗自叹一口气,揽了他到床上面对面坐着,递给他一块毛巾。
沈翊接过去之后眼神复杂的看了看我,随即又把头垂了下去。
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会不会有一天也被时间和琐碎的生活研磨的无话可说,我倒宁愿两个人吵一架,也好过这种没有话题的难堪。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掀起眼睑瞧了瞧他,问:“你还好吗?”
沈翊晃神了几秒,呆滞的抬起头来,“什么?”
我忽然脑子有点短路,没话找话的问他:“你冷不冷?”
“……还好。”他显得有点呆呆的。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索性假模假样的去倒热水喝。
我背对着他,在我故意磨蹭的那几分钟里,却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挪开过,回过身时,故意躲开了他的视线。
“小心烫。”他开口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我刚好含了一口水,顿时堂的舌头发麻,硬着头皮往下咽下去,喉咙和口腔里一片滚烫,拧着眉头往嘴里吸着冷气,没等反应过来,手里的杯子就被他接了过去。
“上一次在祠堂很抱歉把你自己丢下,徐医生说过他一定会有一段时间反抗,是我太大意了。”他又从桌上拿一个杯子,把水倒来倒去的晾凉,语气有些自嘲。
他把水杯攥在手里,感觉温度正好递给了我。
我习惯性的接过来,就差问他一句,下节课还要不要换桌到我身边来。
可我看着他,总也找不过那种感觉了,憋出了一句谢谢。
沈翊眼神黯淡,索性转头去看一边睡着的乐乐。
我犹豫了下,说:“你抱抱他吧。”
他盯着乐乐看了一会儿,见他睡得熟,就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了,我们出去说吧。”
我点了点头,也没走远,下了层楼在走廊里找了排椅子坐下来。
住院部挺乱,很多病人伤病都疼,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忍耐的呼痛声,哭声,甚至是骂声,缠在一起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更加嘈杂万分。
我靠着墙壁失神,沈翊问我:“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我裹紧了衣服,闷闷地回答道:“徐医生说他最近意志消沉,人格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切换,特别是在谈论或者经历某些对他而言有刺激性的东西时,他的潜意识里会本能的进行逃避,所以你的出现,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保护。”
顿顿,又补充说:“谢文初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保护。”他低声呢喃的重复了一遍,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说:“你真的不用那么排斥他,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你烦他到最后还不是厌恶你自己,你们就是拆成五片的拼图,缺少了谁也不是完整的画面。也许你可以试着稍微去接受他一点,就会发现,那种感觉也没有那么糟糕。”
沈翊偏头瞧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说试一试。
“如果现是我告诉你,你只是一个分裂产生的人格,是一种病症,然后让你接受身体里占据你更多时间的陌生人,你觉得,这还不够糟糕吗?”
他语气平淡,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我却有点被他噎住。
“他现在住在医院?”沈翊问我,目光在走廊里扫了扫。
我点头,他又问:“他肯接受治疗了?”
“没有之前那么反对了,不过也不算,是在另一个人格清醒的情况下带来的。”
“Cain?”
“你知道?”我心头一震,坐直了盯着他。
“昏昏沉沉的时候隐约听到你们说起过。”
我有些失望下来,他看着我的眼神还是一如过去,无力的说:“那头谢医生告诉我,只要我能帮他把另一个沈翊叫出来,他就会帮我留下,压制住现在这一个。”
谢文初想要的肯定是拥有全部记忆那一个他,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清清楚楚的记得砚青山发生的所有事,知道徐婉宁的下落。
“所以你才拿了谢文初的药,是为了压制他?”
“药不是我拿的,那是给他的,副作用很大,只有在刚吃完的那一会儿有效,药效过了久一点会比之前更难受,他也不常吃。谢医生说时间长了他会越来越虚弱,他自己也知道。”
“他知道为什么还要吃?”
“他吸过毒,这药能帮他。”
我愣了愣,“他不是早就戒了么?”
沈翊垂了垂眼角,说:“哪有那么简单。第一次是戒了,第二次难,那时候他自己跑去沙漠,车祸也是他毒瘾犯了自己撞的。事故之后我清醒过几分钟,找了人求救,回来之后他一直半昏不醒的样子,谢文初就给他配了药,能克制一会儿,适应了再慢慢减量,毒是戒了,但他现在有药物依赖。”
“很严重?”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对你没有影响吗?”
他把我这话当成了对他的关心,看着我脸色好了很多,还是摇头,说:“没有。”
我想了想,又问道:“你还知道谢文初做过什么吗?他那天给你打的你确定只是葡萄糖?”
沈翊这次点了点头。
“你和他没有其他的约定了?他还帮过你什么?”用帮字不太恰当,他们顶多算是互相都有所求,达成一致的彼此利用。
他有点犹豫,然后说:“没有。”
我不想去揭穿他劣质的谎言,只是冷冰冰的望着他,就像那个沈翊在怀疑我的时候那样,我对他产生了怀疑,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事。
我们两个的对视,还是以他的失败告终,瞄了我一眼,怕我生气似的,忐忑的说:“那段时间你带他在谢医生待过一阵,其实那根本就不是治疗,谢医生一直在诱导他的另一个人格出现,那些催眠和手段,只是让他的人格裂变的更严重,但是又怕失控,所以同时也给他做了神经的修复。”
我心里忽的窜起了一股火,目标不是谢文初,而是面前的人。
“你什么都知道,可你还跟谢文初一块儿达成协议来害他,你就不能好好想一想,如果他疯了,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你们是一体的,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我提高了音量,心里那个美好的他,好像也像谢文初做的那样,被一点点撕裂,只是不同的是,他不会再愈合。
沈翊目光里带了失望,握住了我的手,说:“至少我现在拥有比过去更多的时间,我还可以看到你,触碰到你,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占有你而无能为力,现在那个处于下风的是他,这还不够吗?”
我把手挣出来,站起身跟他保持了几米的距离,脑海中空白一片,纠结片刻后,转身对他说:“我不明白你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我没办法想象,你会跟一个外人联手去算计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你不是一向理智吗?你看看现在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没有动,眼里的失望慢慢加深,坐在原地嗓音有些喑哑,缓慢的反问道:“乔绫,你问问你自己,他就没有跟你说过想要除掉我吗?他就没有跟谢文初一起算计过要让我消失?”
“你只是会成为他的一部分,你们会变得更完整。”我无力解释,因为这样说,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是让那个沈翊成为他的一部分,让他做一个所谓完整的“人”。
沈翊这时候静静地看着我,也站起身来,摇了摇头,眼里的神色彻底变成了绝望,往后退了一步,说:“他做的全是灰色生意,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害过多少人命?他从前没有悔过,现在也不会改,他心里只有他的地位,他不会放弃,还会继续杀人,继续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这些你都知道,可你还是希望他留下来,把自己陷入危险也要去帮他。而我呢?我做过什么?我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存,去跟他争夺一点可以像个常人一样活着的时间,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吗?”
我沉默,他眼眶有些红,悲极反笑,看着我说:“根本就不是我变了,是你爱的人变了,你心里的人不再是我。现在在你眼里,我的存在就只是你和他之间的障碍,对吗?”
我心里隐隐有些疼,看着他的样子上前几步,后悔对他说那些话,想先把他安抚下来,结果刚碰到他就被他反应激烈的甩开,“你别碰我!”
我怔怔的僵在那里,被吓住了。
沈翊脊背弯了下来,微微有些喘息,伸手扶着墙满是痛苦的样子。
我很快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把他死死地抱在怀里,大声喊着护士。
他身体渐渐软了下去,最后我跪在地上抱着他,焦急的对他说:“我爱的人没有变过,从来都没有,你不要再想了好不好,你不是障碍,也不是病症,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开心的事,你都忘了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手抓着头不断挣扎,身体颤抖的厉害,直到护士急急的拿着药跑过来,针剂推进去,过了会儿才慢慢地缓和下来,眼睛直视着墙上的指示灯,合上又睁开,虚弱的好像只剩了一口气在撑。
他被送回病房里时,眼睛闭上没有再睁,睡着了似的,胸口的起伏渐渐均匀。
我忽然没由来的一阵难过,胸口憋闷的难受,到外面去抽了一根烟,久久难以平静。
我在院子里待了一夜,等医生们都开始上班的时候,才带着满身的寒气往回走,在走廊里看到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从沈翊的病房里出来,手上拿着查房的表。我浑浑噩噩,路过还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颔首很快走过,我推开病房的门,立刻被吓了一跳。
窗帘全被拉上,一眼就看到床上的人脸上带了一个白色的面具,而另一边被放了一面大镜子,我压抑着恐惧上前,却愕然发现沈翊是睁着眼睛的,而且他右手上被人加了一副手铐,跟床板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