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事事不肯对我说实话,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根本不能,这一切的原因,说到底也只是因为那就是他的职责。我之前一直觉得他待在百乐是另有原因,一开始怀疑他想为自己的父母报仇,后来越来越觉得不是这样的,知道听到了他对沈岩说的那些话,也在之后一次次事件里,逐渐推翻了过去的看法,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我想,我或许也能猜出裴广平的身份和对那个人格所存在的意义,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最后只能对自己倾诉更加去坚定那份踩在刀尖上的信念。
“我不同意。”沈翊脸色灰白,偏过头去,这会儿反而显得冷静了很多,沉沉的说:“只要是斗争就会有牺牲,你为我失去的够多了,就算要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我知道你心思细,你有能力,很多时候可以自保,可像我这样千算万算,到最后又怎么样?我还是栽了,没输给敌人,栽在了自己人手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乐乐的事已经够了,战场死的应该是军人,而不是与此无关的人。”
我说:“陈锐的话呢?你打算怎么做?送我走?”我又能去哪儿。
“我去找他,能谈就谈,他只要利益。”
“不能谈呢?你就杀了他?”我质问道。
他不回答,我说:“那你就完了,沈翊,你杀了他,你这辈子就永远都翻不了身了。你还不想接受吗?我早就不是无关的人了,我现在就是陈锐攥在一个人质而已,他说让我进百乐,接你的位置,但他就算给了我这个名,也不可能会给我真实的权力。我不想被人利用,可我也不想逃。沈翊,我不怕死,我更怕活得没意义。我这样做,怕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别说了,这里面的东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看到听到的是一回事,亲自经历过又是另外一回事,百乐比你想象的残酷的多。”他打断我,话说的急了,咳嗽起来。
我闭嘴没有继续说下去,见他下意识的捂了捂胸口,稍一停顿立刻遮掩过去,不想让我看到似的。
我心觉这其中他有事瞒着,便一定要带他去医院,沈翊却反应激烈,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碰。拉拉扯扯之后,我落了下风,争执不过他,正想着办法时,沈翊丢下我自己上楼去,刚迈出几阶,身子一晃,猛地扶住了栏杆。
我一愣,未等靠近,就看到他从楼梯上跌了下来,整个人栽倒在了地上,嘴角大片的血迹。
我疯狂的喊着张婶打120,跪在地上扶着他的头,辨不清状况,当下也不敢动他,焦急的给赵老师打电话。
等车来了,我跟着到了医院,赵老师跟她的好友打过招呼,给他做了检查,我在外面度秒如年的等待着,直到沈翊被人推进病房,赵老师跟那位医生聊了一会儿,出来时把CT的片子和一堆报告给了我,面色沉重。
我看着那张片子,他胸口左心室有一块明显的片状高密度影。
“胸口有异物,离心脏很近,我们两个刚才看了看,怀疑这可能是他十几年前就留下的一片弹片,现在弹片游走移位,已经穿透心内膜,这种情况我们都是建议尽快手术,如果再继续不管不顾,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顿了顿,说:“手术可以的话,那就做,老师,麻烦您能不能帮我们安排一下,剩下的我会好好跟他说。”
这是陆智给他留下的一个心结,之前的医生说做不了,可若是先真能把它取出来,或许在他心里,也算是了结了多年来的一场冤债。
赵老师犹豫了下,说:“小绫,你是我的学生,我不用瞒你,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他现在弹片的位置很悬,再加上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成功很大的一部分都是在靠运气,这个几率还不到百分之十,一旦出了差错,他就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胆怯了,握紧了手里的片子,没有作出决定。
沈翊那天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打过吊瓶,他这么咳根本不是染了风寒,可他去看医生,医生总不会弄不清他是什么病就给他胡乱开药,这么想来,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瞒着我没有说。
沈翊睡了不长,外面的街衢又开始张灯结彩起来,各大商城都把促销活动搞得热闹。我守在病房前,一直等到他醒过来,始终没有多离开过半步。他输了很多营养液,人刚刚清醒变的更加没有精神,看起来昏沉沉的。
我趴在他手边也睡得迷迷糊糊,起来时就看到他正在试图把手上的针头拔下来。我忙按住他,抬头看了一眼,说:“再躺一会儿,最多还有十分钟。”
沈翊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便把床摇了起来,缓了会儿,见他阖上眼睛问我:“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我说:“弹片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直接肯定的说,他于是便没有回答,默认了。
“你打算怎么办?”我起身把又点起烟火的夜幕,用一帘布关在外面,背着身问他。
“这么多年也就这么活着,走一步算一步,再熬几天,一切顺利的话,我回去做手术,剩下的听天由命。”沈翊沉默几秒,说:“如果真的能成功,我就当是陆智肯原谅我了,失败了,也是我的定数。”
我走到他身边,把手覆在了他头上试了试,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我坐下来,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714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抬手挡在眼前,遮住了半张脸,好像在回忆一样,过了会儿说:“我之前跟你说过,元仲他曾经在我父母死后帮过我,那话是真的,但当时替我处理痕迹伪造死亡的人不是他,是陈律。我几乎是在同时接触到他们两个,一个让我跟他去混黑社会,一个让我去当警察……我选了后者,报了警校。陈律当时接到一个线人的消息,说元仲要做笔生意,是市面上没见过的新式毒品,他们花了很多时间,都没有打探到交易的地点。那是他只想让我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去跟元仲把时间地点问出来,见人见货就立刻收网,但那时候情况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们的武装完备,硬打会牺牲很多人,包括下面那些村民。”
“陈律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人一天天逐渐往外撤,给我安排的任务也越来越复杂,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怎么去讨好他们所有的人,去取得每一个人的信任,有时候被他们几个手下发现端倪,就会有人帮我把人杀了。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盲从,等到他下达最后一个命令,让我去找陈锐,跟他说安排爆炸的计划时,我才觉得错了,可事情到那一步,已经没有退路。”
我有一丝震惊,没有开口,接着听他说:“陆智是我在那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跟所有人都不一样,陈律没有告诉过我他也是警察,只说在他们放下武装的情况下,同意我带他们撤出爆炸区。其实我现在才想明白,陆智他未必不知道我的立场,那个帮我处理烂摊子的人也可能是他。他只是陈律派去监视和保护我的一双眼睛,一块盾牌,但并不知道陈律最后的命令,所以在偷听到我跟陈锐合作,说出那个计划的时候,才会觉得,我背叛了他们。”
我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滴落进小瓶里,又通过那根管子进入到他的身体,忽然觉得很疼。
沈翊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也不必再说下去,这就是714的真相,一个也许再过很多年都不会被揭开的真相。
沈翊把手臂从脸上拿开时,脸上的表情不同于几日来的颓丧,除了有些疲倦,彻底变得平淡下来,说:“从砚青山离开之后,我进了警校,什么都没学,几乎每天都在治病,那时候我后悔了,但陈律却在体检合格之后把我交给了他以前的战友裴广平,入伍当了四年侦察兵。裴队殉职之后,我旧病复发,失去了一段记忆,在后来执行一次任务的时候跟队友走散,受了伤,被一对夫妇救了躲在山里,等那地方被人发现的时候,我没能力保护他们,亲眼看着我的他们死在我面前。那是在边境上,我跟那帮人语言不通,只知道杀戮。后来……误杀了我的一个队友,上了军事法庭,受了处分,转业回来入警,因为陈锐的事进了特情,去监狱接近王圳,再进百乐,时间越久,越觉得我妈当初说的是对的。做卧底,里外不是人,百乐不一定信你,警察也要防着你,就算以后功成,也不会有任何前途可言。以前事事都要小心翼翼,每时每刻都好像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现在这层窗户纸揭开,不管怎么样,都送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轻松了。”
他看向我,说:“乔绫,这种滋味我最清楚,我不想你也变得一样。而且,我做事将来或许还会有机会洗清,可你不行,你如果插手,这辈子可能就会毁在这里。”
我静默了片刻,说:“你说这些,反而更让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我不会让你在这个时候去跟陈锐翻脸为敌,说到底我在这里面也只是被利用的一个,比起陈锐,我宁愿做你的一颗棋子,只要你肯拿出过去那副永远都不肯认输的态度,别让我这一步走得太难看。”
他神情稍显疲惫,严肃的看着我,蹙眉问道:“这不是儿戏,乔绫,你真的想好了?”
我点了点头,沈翊攥紧了手又放开,自己把针头扯了下来丢在一边。我坐在他身边,说:“既然陈锐善赌,这一次,我们也下一个赌注,沈翊,你敢不敢?”
他阖了眼睛,许久,终究是点了头,抬眼看着我,手扣在我脑后,在我额角吻了吻,几不可闻的说:“我不会让你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