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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不喜欢他。

——这句话,萧子窈听得很是真切。

眼下,雍园里终于又静了下来,唱价的美人在池中落了锤,便响起咚的一声,厢房的帘子顺声落下,原是萧子窈有意拉下来的。

沈要于是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

“本来就是。”

他很适时的重复道,“你又不喜欢他。”

在旁人眼里,也许沈要只是个有一万种杀人手段的暴徒罢了。

便是那种冷血动物,体温不够自己用,所以眼里感情匮乏、脸上表情缺失,看人的眼色像蛇,一瞬不瞬的——然而他张嘴说话的时候却像狗,别人不知他的底细,一见他张口便心生畏惧,那是畏惧一条野狗的畏惧,不需要理由,却生怕他毫无理由的就扑过来咬断一个人的喉咙。

偏偏,在萧子窈这里,他却只是一条被饿怕了的、淋了雨的小狗而已。

他讲话不会过脑子,并不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是以为什么才说什么,吃饭需要人监督,洗头也要有人指挥,破了皮会流血,换纱布的时候会疼到皱眉——他多可怜,他甚至连底气都要她来给。

你又不喜欢他。

六小姐不会喜欢别人。

六小姐只会喜欢小狗。

萧子窈只会喜欢沈要。

所以,那句话,他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她不过只是默了片刻而已,那厢,沈要便情急起来了。

“你又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难道是喜欢他吗。”

话音至此,他便不由分说的拽过了萧子窈的手来,然后在掌心攥紧,很紧很紧。

他应当是真的失措了,所以一时之间失了力道,萧子窈觉得有些疼,便不自主的紧了紧眉心。

谁知,只此一瞬,他却又触电般的松开了手去。

“六小姐。”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那感觉,就仿佛他连张口都带着小心似的,唯恐声音稍微大了些,便又要弄疼了她。

萧子窈于是就笑。

“我都还没说话呢,你怎么知道我会生气?没准儿我根本不生气呢。”

“就。”

沈要微微一滞,“就只是感觉。”

其实,那也许并不是什么感觉罢。

那更应当是他对她的本能。

一条狗,既护主,又护食,就很明显是没教好的样子,他便是如此了,好的坏的都因她而起,爱她惧她又叛她。

好在,那厢,萧子窈或许当真如她所说的一般,似乎并不怎么生气,于是便抚了抚他的脸——轻轻柔柔的如羽毛般一笔带过的触感,他有些担心,便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压了过来,就压在她的手上。

然后,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把脸偎进她的手心了。

这样才对。

沈要心想。

这样她才不会跑。

只有这样,她才是他的掌中之物。

是时,他内心独白无数,一条比一条更危险,偏偏萧子窈却一无所知,只是柔声细语的同他说着话。

“这是在外面,有些话是不能乱说,什么打呀杀的,那都是大逆不道的话,倘若被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你以后不准说。”

“那我下次回家和你说。”

沈要道,“在房间里说。就只有你和我。”

他已然得心应手了。

——有关于露馅之后装乖的办法。

首先,嘴上一定要顺着萧子窈的话来讲,不一定要认错的,但是一定要听话。

听话不是听她的话然后照做。

听话就只是听她的话而已。

首先之后没有然后。

反正,狗都是这个样子的。

知错不改。

他实在游刃有余,甚至还趁机问道:“那,六小姐,别的话我可以说吗?”

萧子窈有些纳罕。

“别的什么话,你还说了什么话?总之,你说的话我都担心,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说卸别人的一条腿都好像你要帮郝姨杀一只鸡那么容易,真不知你脑子究竟是怎么长得。”

沈要于是张了张嘴,哦了一声。

“就是那句。”

“‘你又不喜欢他’。”

“我可以说吗?这种话。”

他面上依旧木无表情。

偏生萧子窈却瞧出来了,这呆子正摇着尾巴等她许诺,只要她肯应一声、说一句可以,如此,之于一条狗而言,便已是非常非常足够的了。

她没太吝啬,所以便顺势挠了挠沈要的下巴,然后就见他微微仰头,露出一节喉咙突起的颈子,还偏着头望定她去,那眼光很蛇,是自上而下却不居高临下的、窥伺的眼睛。

“唔,那句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你可以说。”

她笑语嫣然,“但是呢,这种话,你自己说没什么说服力,哪有人说某某某喜欢自己而不喜欢别人的,那太自以为是了。”

“——那我自以为是了吗?”

是时,沈要只管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其实那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她都听懂了,却还是放任他开口。

“那你。”

“喜欢我吗。”

“六小姐。”

自然是喜欢的。

——萧子窈心说,却不肯直说,所以便绕着圈子说道:“我想了一个别的办法,可以你不用说话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听。”

“就是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种情况,你闭嘴,换我来说。”

她笑笑,指尖尖细,挠人的时候便无可避免的带着些藏在痒里的痛,那感觉太过刺激,沈要于是重重的吞咽了一下,喉咙滑下去又顶上来,她仍是笑。

“……六小姐要说什么?”

“我就说——”

萧子窈微微一顿,“我就说,‘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沈要眼光一动。

“没有下半句了吗。”

“没有啦!打发别人,这一句话就够了。”

“那你也不要说了。”

沈要就道,“下半句话,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自私。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萧子窈在外面说起他来。

倒不如说,他反倒是喜欢她多提提自己的,仿佛那三言两语便可以让他多活一天似的,那感觉就像吃饱了饭,就像幸福。

唯独他不愿萧子窈笑的时候被旁人看见。

那太讨厌了。

想剜掉所有人的眼睛。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谁知,他正还想着,厢房外面却有人敲了敲门,说话的是个女声,恭恭敬敬的,很衷听,却惹得他尤其心烦。

萧子窈立刻收回了手去。

“请进。”

那人于是推门而入,手上端着金盘,上面平放两枚金笺,绘鳞纹,取金鳞岂非池中之物之意。

“军长夫人,这是您方才拍到的,等散会自会有人将戒指送来。”

“行。”

萧子窈道,就信手掂了掂那金笺,又问了一句,“哎,你们今日压轴的是什么东西,可否透露一二?”

“回军长夫人,这个说不得的,不如您再等等,反正就快到了。”

口风倒是挺严。

萧子窈笑了笑,便招着沈要丢来两张纸钞,只管云淡风轻的压在了那金盘里。

“我没打算抢拍。”

她语气温和,并不咄咄逼人,那人微微颔首,便垂眼听着。

“我只是好奇,最近战事繁多,四处的珍宝很难运送,所以我就猜这压轴的物件应当是出自岳安本土的——却不知是哪方面的东西?”

既不强求又循循善诱的一番话,那人听罢,终于有些松动,于是便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夫人,其实,这次的东西不是我不肯透题,而是这次的东西实在有些邪门……”

“邪门?”

萧子窈十分纳罕,“莫不是什么神佛玉像?”

“是也不是。”

那人一顿,瑟缩着,福了福身,“其实就是个泥塑的金童玉女像,听说是之前城北村子里祠堂收来的,说是好物再灵不再贵——反正、反正,夫人,我就只知道这些了。”

话毕,此人便慌慌张张的转身走了,萧子窈赏她的两张纸钞一下子落在地上,许是走路时候带起的一阵风罢,不大、也不冷,就只是短促,像一口气,喘了一下,便没了。

台下依然有人唱价。

眼下,东西已然过了一件又一件,大的小的都有,新的老的看着来,书画瓷瓶附庸风雅,偶尔又端上来珊瑚玉石——也许萧子窈大抵还是想错了,战乱不过只是普罗大众的战乱,所谓战争,不过只是上位者的游戏罢了。

“再请,玛瑙龙凤镯一双,起价二十千——”

那美人喉咙婉转。

是时,梁延便呷了口热茶,也不看人,就说:“你要是也想拍个东西,那就拍,这个成双成对,不也挺好的吗,拿出去跟别人讲起来也能有话聊。”

何金妮面色不善。

她指甲早先前就劈断了,正是萧子窈查出身孕的那一日,如今两手攥着,倒也不觉得有多痛,就只觉得恨,恨自己颜面又失。

“惺惺作态!”

她冷冰冰的呵了一声,“你若是真想让我拍东西,早在那个翡翠戒指端上来的时候便让我拍了,不是吗。”

“你订了戒指钻石戒指,没必要再拍一双翡翠的。”

“是你自己说的,那个钻戒不合适!”

“这个翡翠戒指也不一定合适。”

“那为什么萧子窈拍了你就跟着拍?难道你以为你与她很合适吗!真可笑!现在又让我拍什么镯子,反正我拍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戴!假惺惺!”

梁延不屑一顾的笑了笑。

“之前我就和你说了,我们各玩各的,本来就是假夫妻。”

何金妮眼眶一下子便红了。

偏偏,那厢,打从进了雍园的一开始,梁延便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哪怕一次,所以眼下自然也不会知晓她哭了,于是依旧自顾自的饮茶、照旧自顾自的发呆。

颜面要有地儿来搁。

比如宅子——没有宅子也没关系,小屋也行,哪怕是个草棚子都不打紧的,关键在于,那地方得是一个家。

可她连一席栖身之所都不曾有。

她于是哗啦啦的翻起了册子来,洒了香水的铜版纸声音好大,像一记又一记耳光,落下来、落下来,纷纷落到她的脸上来。

“有相中的吗?”

梁延在旁问道,照样是不看她的,“要是实在没有,待会儿喊到那个白玉枕头的时候你就叫价,我要买给祖母。”

“你不会自己叫?”

“给你点面子,你来叫。”

何金妮没有应声。

因为没有必要。

牡丹亭里烧着小炭盆,银丝碳,不窜烟味的,偏她却隐隐瞧见一蓬蓬的白烟窜上来了,如一桩新坟,鬼故事一样。

那白玉枕头没人跟她抢。

只不过,外面没人抢她的,却也没人说她的。

好的、坏的,都不说。

池中长漏又翻倒一下。

原是该过的物件都过完了,再往后的,便要请些压轴的东西来亮相了。

压轴的东西,压的是面子,而不是宝贝。

那美人神秘一笑。

“诸君,接下来的这件宝物不比寻常。”

“前阵子,岳安城北遭了洪水,整个村子毁于一旦,却唯独祠堂里有两尊泥像尚且完好,正好是观音座下的一双金童玉女。”

“此物吉祥如意,是来之不易的宝物,有灵气的。”

“所以,泥塑童子一双,敬请君赏。”

“起价,一百千!”

是时,梁延听罢,便很是嫌弃的瞥了那童子一眼。

却见那正是两个婴儿大小的小泥塑,皮相干干巴巴,唯独身子铸得很厚,倘若说些什么灵验不灵验的,他自然是不相信的,却奈何不过这雍园里的门道——压轴货拍出去,雍园帅府各拿一半,如果他来开价,便不算全亏。

有钱人的游戏而已。

将破烂拍出天价,然后再拿去给有钱人花。

所以,哪怕是难民堆里刨出来的一根骨头,放到此处,也照样可以变得值钱。

人命最不值钱。

真正值钱的,是人的嘴。

他只打算客客气气的加一小口价。

谁知,他正欲抬手,那花枝都快要抛出去了,旁的何金妮却陡的抢过那花枝来,啪嗒一声,便猛的投入了壶中。

“我出五百。”

她一下子加了五倍,眼也不眨一下,“——帅府,出五百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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