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灌进来。
萧子窈今日穿的照样还是一席月白色的长衫,袖边领口滚着白绒毛,素净但也贵气——普通人家是万万不敢穿这些浅色的衣服的,因为要干活,穿得太浅,不经脏,总要洗,一是衣服洗多了容易旧也容易破,二是洗衣还要买皂角肥皂,没有闲钱。
其实,就连她的手,也是一个道理,细细白白的一双手,留着些许指甲,白森森的指甲瓣儿被磨得很光很润,眼下,那十指陷入袖边,竟与白绸段子融为一体,就显得她人也如玉。
那闯门的人立刻就笑了。
“萧子窈是吧——”
他拖长声音问道,“你在此处高枕无忧,可知东北国门日日不得安宁?”
萧子窈冷眼应道:“我知。”
“你一日三餐精米细脍,可知前线战士、妇孺伤残食草漱雪?”
“我亦知。”
“你居于内室岁月静好,可知普通百姓命如草芥,生不如死?”
萧子窈闭了闭眼,指尖微颤。
“万般诸事……我皆知!”
那人嘴角笑意只增不减。
“哈,亏了你还有脸说得出口!”
“你男人在外头干了多少恶毒下作的事情,你竟然还有脸在这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糊弄我们?”
“像你这种人,就该去死!就该不得好死!”
萧子窈只见那人顶一张黄皮肤的脸,不算太老,却微微晒得有些发黑了,一手虽然紧紧抄着锄头,偏偏手上却没生出多少老茧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农民罢,至少是读书识字的。
她于是侧了侧脸,有些嘲弄。
“我不得好死,我认——那你就能好死吗?”
她一针见血,直指那锄头上的新鲜血迹,道,“外面巡城的卫兵跟你们是一模一样的人,有家人,有老小妻儿,他们也只是按照上头人的吩咐办事罢了,不然就会丢了饭碗,一家人流落街头,你打伤打死了无辜的人,那你就无辜了吗?”
“还有,凤凰栖路的其他住户——这个点钟,在外工作的都是家中的男人,留在府里的都是女人和小孩,你闯进人家屋子里去打砸抢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不懂政治的人也是无辜的?等男主人下职回家,看到家中一片狼藉,兴许还会怪罪府里的下人,这些人又无不无辜?”
四下里无人应声。
那人唇角裂了裂,由浅入深,再从深到浅,笑容终于收束。
他一把扬起锄头,悬在萧子窈的眼前。
“贱人,你再说一遍试试!”
萧子窈嗤笑道:“再说多少遍都可以——你跟我一点区别都没有,你甚至比我更下作,你不过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四处烧杀掳掠的一条乱吠的狗而已!而我至少比你高贵,我至少拿着我的钱去给饿肚子的人买过粮食,你呢?你那会儿恐怕应该是在粥棚里同老幼妇孺抢粥喝吧?”
那人黑黄色的脸皮终究还是变红了。
萧子窈正身立在楼梯的边上,身侧是结舌颤抖的郝姨——其实并没有觉得有多害怕,眼前不过三三两两几个伪君子而已,都跟她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倘若今日换几个人来、换几个当真无路可走的可怜人来,她兴许还会有些畏惧的。
看罢,这便是她亲手种下的深重罪孽。
那可远远要比几把锄头悬在头顶来得更加恐怖。
“你他妈、你——”
那人口齿不清的斥道,“你就是妖言惑众!所有人,你们都听听——这女人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最后居然敢给我们扣一顶高帽!住在凤凰栖路的人本来就没一个好东西!这里所有人都该给我们赔命!等下我们就把这条路上的男人拖到外面风吹日晒,再把女人孩子卖到窑子里赚钱,这些人……”
这些人,简直活得都不像人了。
萧子窈一瞬悲凉的想到。
她袖子里还好好的藏着沈要留给她手枪,子弹在膛,一触即发。
只要那人,起了杀心便是。
那沾了血的锄头一下子挥了起来。
萧子窈于是麻木的举起手来。
“你和我一样,媚上欺下,贱人一个。”
她话音至此了。
谁知,只此一瞬,郝姨却陡的拉开了她去,那锄头猛的砸下来,顿时发出一声枪响似的巨响,大理石的楼梯白森森的碎出一个大大的缺口,像一颗被蛀空的牙,丑陋无比,只要被风一吹,就凉飕飕的疼。
她立刻拽住郝姨喝道:“郝姨!你怕不是疯了!那锄头要是砸到你的话——”
其实,已经是砸到了的。
萧子窈话只说到一半,便瞧见了地上的一只胳膊,软塌塌的,是郝姨身上以前右边的那只——她的手以往有多巧呢?会做菜,会做点心,会织毛线,还会刺绣簪花盘发。
“郝、郝姨……你的手……你的……”
她顿时语无伦次起来,偏那始作俑者却根本没打算放过她去,反倒是在旁大声喊道:“这个老婆娘帮军阀的老婆挡刀,那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是军阀的走狗!给我一起打!把这家里的东西搜刮干净,抓她一起上街游行!”
萧子窈双目通红。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开了枪,砰的一声,振声如方才的巨响,为首的那人并没有因此而立刻倒下去,反倒是站着,愣愣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见腹部鲜血如注,汩汩的,很快便将灰色的棉衣沁成了深红的枣子色。
“贱人,你……你敢开、开枪,你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
“你们都看到了,是她先开的枪,是她……”
“所有人都得为我作证……你、你迟早要被送到菜市口吊死不可,你……”
那人捂着伤口,碎碎念着,紧接着,脸色骤变,便咚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萧子窈眼睛一眨不眨,一瞬又补上一枪——在他的心口。
“你废话真多。”
“左右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还讲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人终于倒下去了。
面朝下,形似磕头叩首。
可他身后还有不少的人,各个儿持刀带棒,家伙上也都沾了人血,热腾腾的,正新鲜。
这也许并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杀红了眼的疯狗也说不定。
萧子窈于是牵着郝姨往后退了退。
她已经不太好了,少了一只胳膊,血流了一地,像洪水。
“夫、夫人……他们人多,你、你快……”
又有刀棍落了下来。
一开始,是一把柴刀,劈歪了,萧子窈情急之下只好再开一枪,却没中要害,只擦伤那人一点——她以前听萧子山说过,开枪最忌讳一枪过后而不能死,因为人见血之后远远要比兽来得更加凶猛,西洋人发现一种人体内的东西,叫作肾上腺素,一旦肉身受伤,此物便会在体内狂涌,一点点看不见摸不着的激素而已,只此一瞬,便能够激起一个人的兽性。
“殃民祸水,必须打倒——”
“黑心军阀,滥杀无辜——”
“硕鼠硕鼠,毋食我黍——”
萧子窈根本不敢眨眼。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跌坐在地了,手枪握在掌心,两手一起,有些发潮,打出去的子弹有中了的也有打偏了的,却总之是打空了一把弹匣的,然后重换子弹,啪嗒,空弹壳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只管蹦跳着融进一摊一摊连成好大一片的鲜血里去。
“夫人,别——”
郝姨虚弱的叫道,“夫人,不能再开枪了,您得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才行……您不能再被人拖下水了……这不值得,为了这些黑心肠的人,一点儿都不值得——”
“郝姨,你住口!我这辈子做什么事情都没值得过!难道还会在乎这一条两条的人命值不值得?”
“可是这些人的命不值得!”
郝姨强撑着说道,“夫人,我看过您上报纸,您救了许多人,却被千夫所指——您要做这些值得的事情,就像以前的萧大帅那样,眼下您更要做些为沈军长和孩子考虑的事情,那是您自己的值得。”
她双膝跪地,寸行爬行,后面的人扑上来,她便伸手去拦,混乱之中绊倒一两个人,就连带着那些长着锈迹与新血的刀子扎进她的身体里去,噗嗤一声,闷闷的,像一声闷闷的笑。
“夫人。”
郝姨张口道,然后一字一顿的笑,眼光熠熠生辉。
“夫人,我知道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砰!
此时此刻,檐下又有枪声响起。
萧子窈恍恍惚惚的往后缩了缩,手枪被按在掌心,弹匣只装了一半。
不是她开的枪。
她于是抬头望去,却见大门外面冷不丁冲进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开枪的动作很快,先杀一个,随后便一把夺过死人手中铡麦秆的铡刀来,照着下一个人的脖子就抹。
一个、两个、三个……
他杀人就像表演,干净又利落。
——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沈要第一枪是冲着他的膝盖去的。
先将人放倒,然后一脚踩脸,马刺一晃,踩稳之后立刻再补第二枪。
大动脉出血如水枪,顿时喷溅他满脸。
“六小姐。”
他轻声唤道,“你做得很好。”
萧子窈指了指地上的郝姨,说:“沈、沈要——你帮我把郝姨扶起来,帮她包扎一下,然后送到医院——”
沈要眉心微皱。
“六小姐,郝姨没救了。”
他瞥了一眼只剩了半口气的郝姨,眼光深沉如水,“带上她是拖累。”
“郝姨不是拖累,郝姨是我们新的家人……”
他于是低声一叹。
砰!
又一颗子弹应声落地。
死人堆里仰面朝上的郝姨一下子歪过了头去。
“——现在她不是了。”
沈要说,“萧子窈,你的家人只有我。”
是时,他只管面无表情的一边说着,一边跨过尸山血海,朝她伸出手来。
“抓住我的手。”
“站起来。”
“这里呆不下去了。”
“我带你走。”
萧子窈面色惨白如纸。
隐隐约约的,她直觉两耳嗡鸣起来,像是一时之间接连听到了太多的枪声所致,并且手也很抖,根本握不住沈要的手,她疑心也许是方才开了好几枪的缘故罢,那生命之重,实在教人难以承受。
“沈要,你知不知道断了一只胳膊是还能活的——”
“我知道。”
“那你还开枪打死郝姨!”
她顿时尖叫出声,如此白生生的一个人坐在血泊里,渐渐的被鲜血越染越红,那模样真好看,一如初见,那个红衣猎猎的萧六小姐。
血肉之花,理应该由鲜血染成。
“你明明知道她还有救,却一枪打死她,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你说好要听我的话好好的做一个正常人的!这就是你的正常,你的正常就是打死身边朝夕相处的家人,然后说她是个累赘!”
沈要面不改色。
“六小姐,我只能保障你一个人的安全。”
“有她在,很麻烦,也很多余。”
“所以我只能这样做。”
“我也很遗憾。”
“我知道你喜欢吃郝姨做的菜。”
话音至此,他终于微微一顿。
“但是,没关系的。”
“等到了新的家,我会重新再找一个保姆来的。”
“你可以给新的保姆也起名叫‘郝姨’。”
“我们的生活还能继续。”
他只管轻而易举的攥紧了萧子窈颤抖的双手。
“萧子窈,现在,你跟我走。”
萧子窈眼眶通红。
“你要带我去哪儿?”
“——梁延好像死了。”
他轻声道,“你说的对,只凭我一个人,根本杀不了那么多人,所以我决定带着你一起,换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你要现在出城?什么准备都没有?你是军长,新帅死了,南京政府会追究的,如果你一声不吭的就跑了,那你一定会变成通缉犯的,还会上军事法庭,这是死刑,到时候,你……”
“——我带你去日本。”
沈要忽然打断她,“现在就走。码头有船。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萧子窈一瞬哑然。
沈要于是趁机又补上一句,道:“萧子窈,只要有你在,那无论我们去到哪里,都会有一个家的。只要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