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
雒阳失守的消息,在此炸开。
诸臣一片慌乱。
“今颍川空虚,只有禁军,拿什么救雒阳?”
“李郭二贼既破雒阳,下一步只怕要往颍川来!”
荀彧看向沉默的糜竺——元宵日,他被推举入尚书台,是曹昂在尚书台的代言人。
“公子可有说法?”荀彧问道。
众人立时无声。
别看曹昂无一官半职,可出了这样的祸事,谁能离得开他?
曹公又不在,除了求曹昂,谁还能庇护颍川?
糜竺只道:“吴硕献城、魏讽献关,此二人皆由董承所举。”
“董承身为河南尹,河南郡陷入战火,他却安坐许都,又当如何?”
荀彧会意,即刻道:“当斩!”
糜竺不语。
荀彧又道:“但凡与董承有关联者,皆贬为白身。”
糜竺依旧不语。
荀彧还没开口,有一颍川士人袖子一挥:“有什么好说的,将他们一块送上路!”
糜竺这才开口:“诸位宽心,外敌自有公子御之。”
荀彧钟繇带头,齐齐躬身:“国家大事,都在公子肩上了。”
董承府。
他正提笔,又要给张杨写“情书”时。
有人慌张至:“董公,出大事了!”
“什么事?”董承问道。
“李傕郭汜举兵东进,魏讽献了函谷关、吴硕献了雒阳城。”
“如今,河南郡之西部,再入凉州铁骑蹄下!”
啪嗒!
笔惊落,墨糊满纸。
董承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倒去。
来人慌忙上来将他托住:“董公!”
董承身体发颤,脸色惨白一片,毫无人色可言。
顷刻间,冷汗便滚落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完了!我完了!”
他甚至顾不上去骂吴硕和魏讽。
此刻,一切都已明了。
自己被袁氏利用了!
袁绍压根没想过跟自己合作,他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利用旧士族西迁回雒接应李郭……至于董承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如果董承知道李郭会来雒阳,打死他也不会同意魏讽的提议!
哪怕朝廷不向他追责,李郭一旦进入雒阳,将他旧部蚕食殆尽,他董承哪还有半分机会?
“董公!”
又有人慌张跑了进来:“廷尉府衙役在往此处来,不知何故。”
不知何故?
肯定是拿自己归案的!
董承强打起精神:“快,你们替我将门关上,我要入宫面圣!”
“是!”
没等董承走出府门,门外马蹄声便已迫近。
董承只能舍弃大门,翻墙逃出。
廷尉在门口呼唤数声,见对方始终不开门,一声令下,衙役撞开府门。
“卫将军呢?!”廷尉喝问。
“入宫去了。”家人答道。
“走的倒是挺快。”其人冷笑一声,手一挥:“一个不留,全部带走!”
“喏!”
宫中。
“陛下!”
“陛下救微臣啊!”
董承不等通报,狂奔入殿。
见了天子,二话不说,就砰砰磕起头来。
天子大惊失色,亲自下阶来扶:“国丈这是作甚?”
“陛下救我!”董承痛哭流涕:“曹氏和颍川人动手了,他们今日必是要杀臣的。”
未等董承清,门外黄门通报:“守尚书令荀文若与尚书台诸曹尚书求见陛下!”
“廷尉张俭、太常冯芳、大司农……”
“不必通报了!”
黄门的声音被打断。
一向讲礼数的诸臣,不等天子准许,便径直闯入殿中。
天子惊怒:“诸位眼中还有朕么?”
荀彧只是一指:“武士上前,先护住天子!”
“喏!”
门外武士冲了进来,即刻将天子和董承隔开。
董承彻底慌了,大喊道:“荀文若,你们颍川人是要造反么?!”
天子亦怒视荀彧。
“陛下。”
荀彧这才向天子躬身行礼,解释道:“魏讽献关、吴硕献城,李傕郭汜再入雒阳了。”
“董承勾结李傕郭汜,此与造反何异?”
“臣等急奔入宫,唯恐此奸挟持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天子僵化在原地,目光中带着惊恐:“你说李傕郭汜回了雒阳?”
“臣不敢欺君。”荀彧拱手,叹道:“只怕已领军往轘辕关来,意夺颍川了。”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陛下明鉴啊!”
董承被武士扯着,此刻慌忙解释:“李傕郭汜入关,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何苦如此?”
“陛下,荀彧是借机杀我啊!”
荀彧正色道:“陛下,魏讽、吴硕等人皆由董承所举;所谓西迁修城之议,也由董承提出。”
“雒阳有失,若是他不担责,如何能说服前线将士,继续抵抗李郭、收服雒阳呢?”
“若前线将士不效力,颍川亦将沦陷,只怕朝廷又要落入李郭手中。”
听到这话,天子狠狠一个哆嗦。
他在此,足衣足食。
群臣觑见的礼仪,没有任何人敢落下,就连曹操本人也这样。
祭天、祭祖、抚民,但凡外出,天子龙撵,金吾卫开道,这些也都是有的。
只是,独缺实权而已。
可在李傕手上时呢?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最惨的时候,天子连饭都没得吃,派人去找李傕要粮,李傕甩手给了几根臭了的牛骨,还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过去种种,直到现在,还常在梦中重现,让他安睡不得,甚至痛哭而醒。
看出天子神态,荀彧也心有不忍,当即再拜:“陛下,请下诏,诛董承及其余党!”
“荀彧!你借此构陷害我,其心可诛!”董承骂完荀彧,又对天子哭道:“陛下救我啊!陛下,若是我没了,您身边哪还有半个贴己人呢?”
钟繇与诸尚书、九卿亦道:“请陛下下诏,诛董承及其余党!”
殿门外,武士们亦出声:“请陛下下诏,诛董承及其余党!”
天子目视董承,眼中落泪:“国丈,您要朕怎样做呢?”
原先大闹要活命的董承,听到这句话,蓦地安静下来。
继而,眼泪簌簌,鼻涕纵横,无声哭着。
许久,他方颤声道:“陛下,是臣无能,是臣无能……”
“臣又何来颜面,向陛下乞活呢?”
“荀文若,容我与陛下作别吧!”
荀彧袖子一扬:“松开他吧。”
武士稍退半步。
董承面对天子,三叩九拜,哭道:“陛下保重,臣先去了!”
他颤巍巍爬起身,向门外走去。
天子身边,宦官已颤抖提笔,开始拟写诏书、按下宝印。
天子失神坐下,一言不发,只是落泪不止。
“臣等告退!”
诸臣陆续退去,唯有荀彧尚在。
他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少年,出声安慰道:“陛下,您且安心,曹公子必会竭力,抵挡二贼。”
“荀文若。”天子突然出声。
“臣在。”荀彧连忙躬身。
“大汉终是要亡的,对不对?”天子问道。
荀彧身躯一震。
“大汉一定会亡的。”
天子摇头,目中最后一抹光寂灭:“朕所能依之臣,无力御贼。”
“而此刻有能力御贼之人,却不屑为汉臣。”
“朕便知,汉必亡矣。”
他仰起脑袋,闭上眼睛,想强忍悲楚。
泪水,依旧。
他是天子,亦是少年,是一个历经磨难的少年。
他想放弃这一切,但他却又没法放弃这一切——在他背上,是祖宗数百年的基业。
在他每日祭拜的宗祠中,是昭昭炎汉的辉煌过去。
翻过这一篇,是不忍,亦是不甘。
弱小如他,却终究无能为力。
荀彧跪下,伏拜于地:“有臣在一日,定会护陛下周全。”
天子再次睁开泪眼,看着跪着的人。
点了点头。
“原先朕不懂,现在朕懂了。”
“你是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