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清水城,玉煌阁
呼啸的南风夹杂着残花败叶向远方飘去,漫天的雨雾渐渐稀薄了起来,一抹残阳隐约浮现在灰朦胧的天际上。黄昏将至,玉煌阁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在十余米高的台檐下,阁外的驻满了车马,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颜,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雨而感到一丝一毫的压抑。
玉煌阁内礼乐大作,辉煌的灯火闪烁在每个角落,每一座亭阁都熠熠生辉,照亮着现在这座昏暗而又沉闷的城市。他们在周围点起了檀香,烟雾缭绕,宛若游离世外的仙境,女孩们赤着脚丫轻盈地走来,在云烟中晕起一圈圈涟漪,随着阵阵乐声起舞于此间。
一张张卷起的淡白色帷幕后,有人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婉转于在场每个人的心海之上,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而后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以顽强的生命力穿过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汇入波涛翻滚的江海,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悠悠泛音,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亭阁中央有一座浑然天成的园林,遍地开满了万紫千红的奇花异草,在朦胧的雨雾中更显娇嫩。而为世人乐谈的“红枫十六”便是开在此地,成秋意之哀婉,是为清水城中的一处不可或缺的游赏之地。
宾客们行进此间,与姑娘们相谈甚欢,饮酒作乐,一朵朵伞花开在园中,随处都能听到女孩们轻铃般的低笑。
今夜,是玉煌阁的“百花齐放”,是女孩们的争奇斗艳,也是糜烂与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一盏盏琉璃灯点燃了他们沉醉的欲望,这一夜,无论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各界富商,都沉醉在此,无人会注意到今夜会发生什么,因为他们在这里享乐,这里是帝国内最糜烂的地方之一,清水城玉煌阁!
……
玉煌阁的深处,一袭锦袍的洛臣端坐在白玉桌前,一头黑发披散在两肩,一脸认真地阅览着手里铺开着一卷竹简。
不多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洛臣微微抬眼,只见柳伯一袭灰衣,正向着他缓缓走来。
“城里的贵人们都来了吧?”洛臣低下头,继续阅览着竹简。
柳伯走到案前,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竹简,然后点头道:“不止是达官贵人,就连一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文人雅士也来凑了凑热闹。”
洛臣轻咦了一声,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伯神秘地笑了一笑,“泷家的那位似乎在这件事上和我们站在了同一立场。”
洛臣眼角一抽,皱眉道:“泷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却也不算坏事。”柳伯满不在乎地回道。
洛臣微微颔首,轻轻放下手中的竹简,面露一抹思索之色。
柳伯见状,也不打扰他,只是轻手轻脚地将案上的竹简取过,然后略微一瞥。
“这是……宫里的信?”柳伯死死盯着竹简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印着的一朵蔷薇,双手微微颤抖了几下。
洛臣回过神来,见柳伯脸色不对,连忙解释道:“是宫里的来信,不过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我们注意些就是。”
柳伯松了口气,然后皱眉道:“信里所言之事,你打算怎么做?”
洛臣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地回道:“自然是不被牵扯进去便可,而且这些大人物总是该由其他大人物去头疼的,不是吗?”
“置身事外吗?”柳伯喃喃道,然后将竹简递回给洛臣,“这可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洛臣摆了摆手,“他肯定不是因为玉煌阁而南下扬州的,我们只要做到进水不犯河水不就行了吗?”
“但愿是我多虑了。”柳伯叹了口气,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哦对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吧。”
洛臣微微一笑,将竹简收入白玉石案的暗格里,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柳伯身边,托着老人的手臂,点了点头,“现在就去吧,不然可就选不到好地方了。”
柳伯欣慰地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得对,早点到,选个好位置才是。”
言毕,两人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出这座阁楼,而在阁门外,一身黑衣的步齐炎正直挺挺地站在门外的长廊上,见两人走出后,连忙上前恭敬地拱手道:“阁主,柳伯。马车已经备好,就在**院内。”
“引路。”洛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是!”步齐炎点了点头,然后三人就这么向着这条长廊的远处走去。
……
清水城南郊
此时此刻,茫茫雨夜下,清水城南边的一片红枫林内,一道漆黑的影子穿梭在红枫树的树梢间,身后卷起一片片略有枯黄的枫叶。他的速度极快,远远便能听到一阵阵雨水激荡的声音回响在林中,那声音就像是惊涛拍击在碎石岸上一样,令人不禁心神震颤。
也不知这阵声音回荡了多久,远方的朦胧间隐约浮现出一堵巍峨的黑石城墙,正在这时,那道身影忽然慢了下来,从飞腾到跨跃,再到现在的徒步行走。也正是在这时,才能让人看得清老人的脸庞,他眉宇宽阔,深深的眼窝下是一双如幽潭沉静而又深邃的眼眸,让人一看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清水城……快三十年了吧。”一道略感沧桑的声音悠悠传向远方,他的声音不算大,却穿透了茫茫雨雾,回响在百里之外。
可是,无人回应,城外一片寂静,就连墙头上也是空无一人,只让人有种来到了一座孤城的感觉。
老者眉头一皱,然后伸脚轻轻踏在水中,一片水花荡起,只见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自水花间晕起,收拢着漫天的雨水向清水城的方向荡起。
三息之后,老者眼角一缩,然后长袖一挥,只听见一阵狂风卷起枫叶涌向前方,百里之外的雨雾中顿时掀起一道数十米高的骇浪。
滔天骇浪起,悠悠向城来。
这是何等的手段!隐藏在暗处的人们为之心惊。
是的,他来了,以这样一种霸道绝伦的方式宣告着他的到来,或者说,是明宗的到来。此人之容,天下皆识,无需见过,只要此势一出,众人皆明;此人之名,天下皆知,也无需相见,只此三字一出,众人皆惧!
明宗宗主明之琰!
明之琰停下脚步,负手而立,背靠枫林与明月,遥望着百里之外的冲天浪潮,深邃的眼窝下不带一丝情绪,却让人一眼便深陷其中。
他,只身一人,来此赴约。纵使千百双眼睛盯着此地,可他还是来了。
百里之外,惊涛骇浪席卷而至,携暴雨之威,卷狂风之势。这是自然的力量,却是人为而生,此等修为已达巅峰,可谓是天下绝顶!
就在人们还沉浸在雨夜下那道拔地而起的惊天巨浪中时,一阵刺耳的长啸声冲天而起,漫天的雨珠骤然停息,皎洁的月光穿透凝滞在半空的雨珠,直抵大地,在大地上铺上一层晶莹剔透的银色薄纱。
声先起而剑后至!明之琰眼神淡然地看向远方,他认得这声音,这是破军的剑鸣,魏衍川来了,亦可以说破军将至!
突然间,那道惊天骇浪中隐有黑光一闪而逝,紧接着就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那道骇浪在一声巨响之中化作漫天的雨剑向着明之琰的方向袭来。
明之琰面无表情地看着扑面而来的雨珠,心中无比平静,只是长袖轻挥,漫天的雨剑便化作阵阵白烟消散在空中。
短短的数息之内,竟有这般声势,如何不叫人心惊!
就在人们惊叹的时候,一道黑芒从天而降,浩浩荡荡的气浪滚滚而来,以老者为中心,周围的野草竟齐齐偏头向外,紧贴着泥泞的土壤,似乎有千钧之势压在上面,不得动弹。
隐藏在暗处的人们忽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变得冰冷异常,就连毛孔都在畏惧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剑!
破军之主,魏衍川的第一剑!天下人能接下而不死的屈指可数,足见此剑锋芒之利!
明之琰扬起头,看着那柄漆黑的巨剑,脸上隐约浮现一抹凝重之意。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直对漆黑巨剑,似有一掌托天之势,要与破军一争锋芒!
所有人在这一刻齐齐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道有些纤瘦却又巍峨的黑色身影。
“叮!!”一道清脆无比的声音骤然回响,百里传彻,宛如玉器破碎,或是铁剑锤成!
紧接着,大地破碎,滚滚尘烟冲天而起,汹涌无比的气浪自烟中晕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涌向远方,甚至是后方成千上百的红枫树此刻也都齐齐向后仰去。
发生了什么?这个念头弥漫在躲在暗处的所有人的心中,没有人不想知道浓浓尘烟中的景象,哪怕是那些自视甚高的人在这一刻也都为这一剑之威而俯首。
十里之内一片狼藉,寸草不生。百里之外狂风大作,剑鸣回响。一剑之威,恐怖如斯!
朦胧渐生,皎洁的月光在此隐没在云间,雨水重新滴落大地,淅沥沥的雨声回荡在每一人的耳畔,一切如旧,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雨雾倾泻,冷风吹拂,带着一片片枫叶向远方飘去。
“那是什么!”突然间,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出,打破了这般平静。
人们回过神来,齐齐仰头看向云端,只见朦胧雨雾中隐约浮现一道白色的人影。
那是一个人,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这个时候,有人想到了一句话:人未至剑先至。这便是方才一剑,而这人便是破军剑主,星辰阁藏书院首座,魏衍川!
只见一身白衣的魏衍川从天而至,周身灵气弥漫,浩荡的气浪远远便将地面上的烟尘驱散。
人们定睛望去,却见那位黑衣老者双脚微屈,右手掌心朝上,呈托天之势,左手别于身后,面无表情地扬着头,周身隐约浮现着一层薄薄的银光。而在他右手的掌心不足一米处,那把漆黑巨剑的剑尖此刻正闪烁着耀眼的黑光。
那是破军剑,而它此刻竟停滞在半空中,寸步难前。剑尖处闪烁的耀眼黑光摄人心弦,一眼看去便要沉浸其中,若不是偶有火光乍现,只怕是再难回过神来。
接下来?这是人们看到尘烟中景象脑海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但下一刻,魏衍川随剑而至!一脚重重地踏在剑柄处。
“咚!”空气中突然一声闷响,就好像是钟楼上连绵不绝的钟声,向着百里之地回响而去。紧接着,大地再一次破碎,只见大片大片的龟裂向八方蔓延,一时间尘土飞扬,无数碎石泥土被激起在半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自剑锋晕开,那是破军的剑意荡起的气浪。
“接剑!接剑!接剑……”就在魏衍川踏在剑上之后,一阵接着一阵的声浪紧随而至,回响在这片碧落之下。
声未至人已至!这才是破军剑第一剑的真谛吧。人们心头一阵感慨。
可是,剑下的那位却是巍然不动,那把锋芒无双的破军剑此刻竟在他的掌中一寸都前进不得!剑上的那位双目如炬,眉宇间透露着如鹰鹫般的孤傲,此刻的他虽然神色依旧,可心海处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数日不见,你的剑竟精进了几分!”明之琰淡然的声音突然响起。
魏衍川站在剑上,一言不发地加重几分脚下的气力。
“白费力气罢”明之琰淡淡一笑,似是不屑,“起!”
只听他一声响起,那把破军黑剑此刻竟不住地剧烈颤抖了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向上退去。
魏衍川心惊,“那日你隐藏了实力!”
明之琰冷冷一笑,“若不如此,你怎会只身前来?”
魏衍川心底寒意渐生,原来那日星辰山庄中明之琰是有意避开他的剑。是了,星辰山庄虽死了言谨,可底蕴犹在,星辰阁中五老坐镇,恐怕就是明之琰也不敢在那大开杀戒。但此刻……他已无顾忌。
就在魏衍川思绪正盛之时,明之琰突然又大喝一声,“起!”。话音刚落,魏衍川脸色一变,连忙附身一把抓住破军剑的剑柄,然后随着剑倒飞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明之琰目中寒光一现,在魏衍川还未落地之时便已暴起朝前方冲去,只见他抬掌,聚气,然后狠狠地朝魏衍川落地的地方拍去。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江湖中流传的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尽管明之琰的这一掌朴实无华,虽说没有魏衍川的剑那般声势浩荡,可却胜在时机,这正是魏衍川还未调整过来的时候,此刻若是受此一掌,必然受伤。
仅仅只在这一瞬间,江湖中的狠辣便被他体现得淋漓尽致,方才第一声大喝乃是虚晃,第二声大喝却是虚中有实,中间再以言语分散魏衍川的注意,这才得手。如若不然,魏衍川大可以在他起剑之时,凝聚灵力,重整旗鼓,断然不会像现在这般被打得一个措手不及。
而在百里之外的一处阴影之中,洛臣、柳伯与步齐炎三人正聚精会神地遥望着那片狼藉之地。
“糟了!拿剑的那个要吃这一掌了!”步齐炎低声惊呼。
柳伯暗暗瞥了他一眼,心底颇感无奈。
而洛臣则是轻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一掌,有人会提他吃下。”
步齐炎微微一愣,这一掌之中蕴藏的灵气他在这么远的地方都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谁还能在这时出来接下这一掌啊?
就在他心绪不定之际,一道浑厚又有些沙哑的声音骤然从天边传来,荡起阵阵雨雾,生出涟漪晕向远方。
“明之琰!吃老夫一毒!”
明之琰心里大惊,手上的动作为之一顿,汇聚向前方的灵力也在此时中断。
魏衍川落地,然后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一根闪烁着银华的毒针飞掠而过,他心中又惊又喜。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位赴约者出现。
明之琰左手一挥,对着前方虚弹一下,只听见“叮”的一声,银针被弹断成两截。
“你怎么会来?”明之琰看着缓缓落地的墨绿色身影,淡淡地问道。
唐阎关轻踏在泥泞中,听了明之琰的话后,嘴角微微一扬,不屑地笑了一笑,又白了他一眼,然后戏谑道:“游山玩水,路过此地。你信不信?”
还不待明之琰回话,就听到一旁的魏衍川冷冰冰的声音忽然传来,“不信。”
明之琰愕然,一旁的唐阎关笑容瞬间凝固在风中。
“魏衍川,你有病啊?拆我的台作甚?”唐阎关回过神来,对着魏衍川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躲在暗处的人们一阵汗颜,实在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明之琰一脸淡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位老人,心中忽然飘过一缕思绪。
萧瑟秋风去,物是人已非。青山已去,白云不在,怎奈相逢却应不相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