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星月,暮色茫茫。
破败的庭院内一片狼藉,火光四起。有一儒雅青年端坐在地上,双手结印,嘴角微颤,低喃着不知名的口诀。
“还有多久!”朦胧的赤红光芒中传来了上官狮镰的吼声。
陈和合没有回话,周身外若隐若现的灵璧为其抵挡了炽热的热浪。
而在那一片火光四溅的地方,一道暗红色的身影时隐时现,染红的衣角在蹿升的火苗间掠过。而紧随在其后的便是一杆枪尖燃火的赤红长枪,以及上官狮镰的身影。
燃着烈焰的枪芒卷携着滚滚热浪,纵横交错间形成一张几乎铺满整个庭院的火网。而在火网的铺盖范围里,青守却淡然自若,视之为无物,信步闲庭地穿越在滚烫的热浪中。
“第十九枪了。”青守低声自语,心里头默默地数着上官狮镰出枪的次数。
是啊,第十九枪了!紧随其后的上官狮镰听了后,紧咬着牙关,心中倍感憋屈。
面前的这家伙滑溜的就像条泥鳅一样,每当他的枪尖触及到表皮时,就会被表皮上的黏液带偏方向,然后顺着鱼身的曲线与之擦身而过。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总能让人倍感焦虑,尽管这人是三万赤骑的统领,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冷静下来吧。
“啊!”随着第十九枪的落空,上官狮镰终于是忍无可忍了,熊熊燃烧在枪尖上的烈焰随着他的一声大喊,像是炸开了一般变得更加的旺盛,宛若盛夏时分于艳阳下盛开的火花!
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枪尖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的热量,庭院内的火光在烈火升腾间不禁黯淡了几分。也不知是周围的热浪失去了温度而黯淡无光,还是因为火花的盛开而失了娇艳!
盘坐在地上的陈和合不禁睁开了双眼,分出一抹心神,一边看着上官狮镰,另一边则继续着结印和口诀。
在陈和合的眼中只有那一道暗红色的火焰,而周围绚烂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这一刻变得黯然失色。暗红色的赤焰扭曲了枪尖,整个枪尖就如同一条正在蠕动的火蛇,闪烁着极度危险的目光,对着眼前的猎物不停地吐着蛇信。
这一枪一定要中啊!若能伤其分毫,我们才能多一分把握离开这里!一定要中啊!陈和合的心中不停地呐喊,不自觉间便向天上的神明祈祷了起来。
“嗖~”暗红色的火蛇弓起的蛇躯猛地伸直,只在一瞬间便将獠牙和剧毒展现在敌人眼前。
青守闭着眼,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因为陈和合的道法,他现在是失去了灵觉、听觉和视觉,先前避开上官狮镰的那十九枪完完全全是凭借自己的本能和金剑传入手中的异动。
而现在,金剑鸣颤,眼前黑暗的世界突然红芒大放,就好像是从茫茫黑夜到漫天朝霞,变化之大,不禁令青守感到震撼和不安。
“第二十枪!”青守在心中默念,却像是嘶吼,仿佛是在面对着什么不可抵挡的力量!
呼啸而过的狂风如刀片般在他脸上切割着,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这一刻世间光明,而他也看见了!
那是一抹红芒!红芒之下是无尽的锋芒!
青守高举起手上的金色长剑,眼瞳里是一片神圣的金光,那是这个世间最高贵的赤金色!
金色的剑上开始传来一阵心跳!
这不是错觉,剑身上传来的震颤不是金属蜂鸣,而是像一颗活生生的心脏在里面跳动。
剑上金光大放,如流水般倾泻在剑身上,又化作一道道流光向四方散去!
剑身的震颤越来越有力,这一刻青守再也没有原先的从容,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团即将要冲破云团的字符!
他愣住了,剑身上倾泻而出的金光竟真的化作一个个字符,古老而又玄奥!
“你还在犹豫?”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回响在青守的耳边。
青守默然,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把它们拼凑起来。”这像是一个命令,驱使着少年那不怎么坚定的内心。
“那些是什么东西?”青守下意识地默念了一句。
“都是你的过去啊!被打碎的记忆封印在你内心的最深处,只有在悸动的时候才会出现!”
“那,你是谁?”
“我?”青守似乎听到了一声嗤笑,“我不就是你吗?”
“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不知为何,那声嗤笑让青守顿时是忍无可忍。
“不是你把我叫醒的吗?”
这什么情况?青守心中一片茫然,不禁暗想到:我这是在做梦吗?
“你该回去了,化悲愤为力量吧!虽然是我借给你的力量。”
“想想你心里头那个穿着紫裙的女孩,还有那片无忧无虑的枫林。”
“去吧,可怜的少年郎!”
……
这一段奇怪的对话如同烙印深深地留在了青守的脑海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时间仅仅只过了一瞬,可就是这一瞬间,他却恍如隔世。
金光涌现,剑仍在鸣颤,危险的红光也近在眼前,可唯独那些让他陌生却又难忘的字符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他记得那些字符,印象深刻的就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但现在却被剥离出了他的身体。
可现在,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终是来不及多想,只得挥剑迎上!
我还在犹豫?是在犹豫要不要杀了他吗,还是想要逃避现实呢?
还有这把剑,我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甚至握住了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其实啊,我犹豫了很久,就像一个逃避命运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纠结着该往左走,还是往右。所有的选择似乎在冥冥之中都是他的命运,既定的命运!不可更改的命运!
但是现在,无论该往左,还是往右,都得要挥起这把剑,扫除路上的障碍,否则又怎么能活着走到那个决定命运的分岔口呢?
……
青守睁开眼睛,翻涌的热浪再一次将他淹没,树木烧焦发出的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瞬间将他包围,整座庭院化作了一片火海,只有少数的几个地方没有被大火吞没。
那就是以陈和合、上官狮镰和青明宸三人所站之处为方圆的地方。
青守的手不知何时高高举起,连同那把金色的剑一齐指向天空。
金光一现,剑身无光。所有的锋芒尽数汇于剑尖,就连这片天也不能遮蔽住它的辉光,如同旭旭高升的太阳,尽显光芒!
“啊!”青守高举着剑,用尽力气大吼了起来。
枪尖的红芒到了,但立刻就被一抹耀眼的金光吞没!再然后,这片天地便归于黑夜,再不现一丝光明。
青守忽然感觉全身一软,手中的金色长剑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
他的脑袋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就在他还剩下最后一丝清明的时候,眼帘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快走啊!”青守竭力大吼,可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他已经虚脱的说不出一句话了,那声大吼也只能在他的心头回荡,一直到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谁来了?还能有谁……除了心里的那个紫裙姑娘,也不会有人为了他跑得那么辛苦吧。
他只记得,她说她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这里到回家的路,比禹河还要长。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世间若有真情,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如果……如果可以,我还是想你,回家。
因为这里危险,可何处没有危险?
若是可以,待我君临天下时,便许你四海为家,永生相伴。
……
“青明宸!青明宸!”在青守向前倾倒之时,一道紫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将他揽住。
“喂!你没死吧?说句话啊!”女孩这话听着听没良心的,但眼中的焦急和不安却无法掩饰。她扶着青守,伸掌抚在他的心口,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心跳。
徐缨汐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不停地抱怨,“真是的,就你爱逞强,每一次都弄得要死要死的样子,真就想气死我呗!”
“咳咳!”忽然,一道剧烈的咳嗽声从旁响起。
徐缨汐左手揽紧青守,右手提着鹰雕紫剑,目光凌厉地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在一片碎石堆中,陈和合费力地爬了出来。
徐缨汐手中的剑闪烁着淡淡的紫光,心里有些犹豫。过了还一会,剑上紫光一敛,她这才开口冷声道:“你是何人?”
陈和合顿时被吓了一跳,抬眼刚一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一下子又瘫坐回了身下的碎石堆中。
徐缨汐眉头微皱,心中暗想:难道这人被打傻了?那倒是不用留他性命了,反正他估计什么都不记得。
念及此处,一抹紫光突然亮起。
“住手!”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顿时令徐缨汐挥剑的手微微一顿。
剑势虽滞,可剑意难平。
一缕缕如丝线般的紫色剑气向陈和合的方向涌去,如潮水般汹涌。几乎是在那丝丝缕缕的剑气即将触及陈和合之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前,只一挥手,那一片剑气便如云烟般消散。
“你又是谁?”徐缨汐剑收身侧,侧脸看着来人,将青守挡在身后。
“在下陆奕之,徐姑娘别来无恙。”那人一头黑发披散肩头,长相俊美,身着锦袍,谈吐间隐隐带着一股世族大家的优越感。
“我们见过?”徐缨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平淡如水。
“安丰城南城门处,姑娘可还记得良匠铺外的那块问天板?”那名叫陆奕之的男子微微一笑。
“问天板吗?我记得,可我却不记得有在那见到过你啊。”徐缨汐一脸狐疑,对这人的话心存疑虑。
陆奕之讪讪一笑,“当日我在铺子内,姑娘在铺子外,自然是看不到陆某。不过陆某倒是对姑娘那一番话印象颇深呢?”
“是吗?”徐缨汐冷笑一声,“所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陆奕之一愣,连连摇头,“一伙倒谈不上,不过他们二人可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死在姑娘你的手上?”
言罢,陆奕之轻轻一挥袖。
徐缨汐眉头微蹙,只感觉到周围的灵气似有异动,紧接着便看到两道身影漂浮在空中,正是上官狮镰和陈和合,此刻这两人已是不省人事。
“徐姑娘,陆某先行一步,日后若是有缘,你我应当还能再见。”陆奕之面带和煦的笑容,漂浮上半空,带着昏厥的上官狮镰和陈和合就这么离开了此地。
徐缨汐面无表情地看着渐渐远去的三道身影,待三人彻底消失之后,她这才朝青守看去。
她晃了晃青守的身体,却见后者毫无反应,心中不禁一沉,再想到方才之事,又觉得有些奇怪。
方才那个叫陆奕之的人实力深不可测,哪怕紫剑在手,在面对他时也是感到一阵心悸。若是那人真的出手,只怕……
徐缨汐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可就在她准备带着青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一道人影。
“谁!”徐缨汐猛地挥剑,一道紫色的剑气卷着碎石朝一个方向斩去。
“小姑娘,莫要紧张。”苍老的声音从剑气的紫光中传入徐缨汐的耳中。
紫色的剑光一闪而逝,黑夜顷刻间又将这里覆盖,远处的厮杀声也在剑光消逝的那一刻不再回响。
徐缨汐心头一颤,带着青守向后暴退。
那剑气卷携的锋芒与上官狮镰的枪相比也不遑多让,可那人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剑气拍散……不对!那黑影根本就没有动,而她挥出的剑气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还有……那一瞬间突然爆发的恐怖气息!
“请等一下。”老人拄着拐杖从夜幕中走出,和蔼地笑了一笑。
就在老人话音刚落,正在后退的徐缨汐便突然感觉到身体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住,无论怎么发力都动弹不得。
“徐姑娘,得罪了。”不知为何,老人似乎对徐缨汐有些害怕。
徐缨汐心知想要离开这里,怕是没那么容易,于是索性不再挣扎,回头朝老人看去。
“那日安丰城南,是你吧?”徐缨汐盯着那根拐杖,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老人提了提手里的木拐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天底下,也就只有老头子我会拿根木棍满天下跑吧?”
“我可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这拐杖有什么秘密。”徐缨汐语气里满是敌意。
“说的也对,你本就不属于这里。”老人抬头看天,眼神有些迷离,“远道而来皆是客,何分西东?”
徐缨汐不禁一愣。
老人笑了笑,摇了摇头,“罢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徐缨汐默然,思绪一团乱麻,有些融入不了老人那回忆过往的氛围。
“把他给我吧。”老人忽然开口,说的应该是青守。
“不可能。”徐缨汐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他现在的情况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乐观。”老人摇了摇头,向两人缓缓走来。
徐缨汐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老人停了下来,颇有些无奈,“我若是想要加害于他,哪里还需要费这些口舌?”
“你是要帮他?”
“是。”
“为什么?”
老人沉默了片刻,“原因,你不能知道,或者我不能让你知道。”
“为什么?”徐缨汐愕然。
“你和他……”老人特地看了青守一眼,“你们是一类人,但不是一路人啊。”
“什么意思?”徐缨汐不解,好看的眉毛轻轻地上扬了几分。
“你是西域荒原上展翅的雏鹰,而他是东都樊笼里披着云裳的幼龙,两者相处如何能够相安?”老人扬起头,深陷的眼窝中倒映着泛红的月华,“你真的以为你手里那把剑只是一件杀人用的兵器吗?名震西荒的紫剑仅仅只是为了掩盖你的气息,西域还真是大手笔啊!”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这一番话令徐缨汐动容,内心中已是波涛汹涌,这是她第三次被人认出了身份,而前两次被认出身份后,都发生了很多令她至今都印象深刻的事情。
第一次是在禹州腹地内被青守认出了身份,那时的二人第一次见面便是枪剑相向。而第二个认出她身份的人,则是……
明宗的宗主,明之琰!
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再多坎坷都走了过来,只是今日,又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
只怕……
念及此处,徐缨汐的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唉。”老人忽然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当老夫在帮你一次。”
“帮谁?”徐缨汐面色不善,“我怎知你是真要帮他?”
“你这女娃!”老人没好气地嗔了一句,“你莫要再舍不得他!你可知道,他体内的禁制一旦冲破,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信。”徐缨汐摇了摇头。
“老夫所言绝无虚言!”老人信誓旦旦地说。
徐缨汐还是摇头,表示不信。
“你!”老人愤愤地将手里拐杖狠狠地敲了几下地面,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时,徐缨汐忽然感觉到怀中传来一丝异动,连忙紧张地朝怀中看去。只见青守嘴角微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痛苦的表情。
“青明宸,青明宸!”徐缨汐焦急地呼喊了几声,轻轻地晃着青守的身躯。
“将他给我!”老人的声音传入徐缨汐的耳中,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徐缨汐微微抬眼,正好迎上了老人的目光,只见后者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地一慌。
“将他给我。”老人又道。
“嗯。”徐缨汐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心中对老人先前的话也是信了八分,这才将青守交予老人。
老人接过青守,感受到的却是一副冷冰冰的身躯,心里不由地一惊,猛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徐缨汐。
“怎么了?”徐缨汐看着老人的反应,眉头不禁一皱。
老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注意保暖,别冻着了。”
徐缨汐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双手看去,只见掌心一片惨白。她这才意识自己的手上已无半点血色。
“你休息一下吧。”老人好心说,“他,不会有事。”
徐缨汐没有回话,而是盯着自己泛白的掌心,一时间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