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烈风卷过山路旁的山林,林间的飞鸟四散开来,穿过雨雾飞向远方。黑与黄的身影站在山林间,气息内敛,仿佛与这片林子融为了一体。
“你还不出手?黑骑已经伤亡不少了。”苏骞淡淡地瞥了羊离苍一眼,心中有些着急,可老人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变化。
“再等等吧。”羊离苍压低着声音。
苏骞眉头一皱,“你在等王默的刀?”
羊离苍目光微动,轻声笑问,“你觉得,他会出刀吗?”
“不会。”苏骞想都不想,直接摇头。
“为什么?”
“六年前他藏身进药王谷,江湖中便再无音讯。”苏骞目光一凝,“这把刀,他养了快六年,其中所蕴含的刀意极有可能是他当年悟道时留下的。而且,只要他一日不出刀,这天底下几乎无人能要他性命。”
“说的是啊。”羊离苍微微点头,“能要他性命的,无非是天境之人,而天境之人又有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苏骞沉默了片刻,“如果,王默不出刀,怎么办?”
羊离苍嘴角一咧,脸上忽然多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意思?”苏骞一脸不解。
“看着便是。”羊离苍目光平静,嘴角噙着笑意,“漠北的刀若是冷的,那云尘城又怎会因他,变得炽热?”
苏骞眯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羊离苍。老人最后那句话,他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王默并非是冷血无情之辈,只是……这有用吗?
他不清楚王默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知道,被人忌惮的东西一旦用了出来,忌惮它的人就蜂拥而至……就如同王默的刀一样。
“你觉得王默可能会出刀?”苏骞问。
“不是可能,是一定。”羊离苍笑着说,声音充满肯定。
“凭借着这些黑骑吗?”苏骞摇着头,“在这样狭隘的山口,这些黑骑就算再多,也填不满王默的刀意。”
“是填不满啊。”羊离苍说,“可谁说,王默的刀意一定要这些黑骑去填满呢?”
“他的刀,谁硬敢吃?”苏骞冷笑一声。
“他自己。”
“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我说的意思了。”羊离苍拍了拍苏骞的肩膀,淡淡地说,“走吧,随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苏骞一头雾水。
“云尘城的大家们想要杀王默,单凭黑骑是不够的,黑骑只不过是一支试探王默的箭,真正能杀死他的人,只能是……天境!”
苏骞偏过头,垂眼,目送着羊离苍向后离去的背影,心底的震撼已达极点。这个老人的心思深得让他感到心悸,他甚至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身处在一个局中,每走一步,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这一步,是自己走的,可这路却好像是被精心摆弄,很是诡异。
……
“上吗?”这支黑骑军的监军突然一问。
“还不是时候。”黑骑统领宁文渊冷声回道。
两人立马在黑骑奔袭队伍的中间,身旁黑影攒动,是黑骑的冲锋,冲锋的方向是山路的尽头,而那里依旧站在一座近乎不可逾越的山隘。宁文渊嘴里吐着粗气,紧紧盯着远处的王默,胯下的战马早已不住嘶鸣,他心中已无畏惧,只有浓浓的战意,因为这些战意是用黑骑的血焐热的!
“宁文渊,你的旗。”监军丢出一根断了半截的战旗,绣着的漆夜蔷薇花依旧璀璨!
宁文渊下意识伸手接过旗杆,一股冰冷之意从他的黑色皮质手套传进了皮肤,瞬间让他清醒了几分。
“带着旗子一起吧。”监军淡淡地说。
“一起?”宁文渊一愣,“你也要上?”
“不然呢?”
“你不怕死?”
“废话,谁不怕死。”
“那你……”宁文渊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为什么?”
那名监军冷冷地看了宁文渊一眼,“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身为宁氏长子,你好好地放着黑骑军大统领不做,非要去掺和什么逆案,为了什么?”监军紧紧盯着宁文渊的双眼,“对于那样一宗已经被定了罪的逆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内幕?”
宁文渊低头沉默着,而他身旁的监军也一声不吭,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宁文渊的回答。
黑骑的铁蹄不停地践踏着大地,也不知是怎么了,地面猛地一震,似乎是无数匹战马齐齐踏落在了地上。也正是这一震,将宁文渊的思绪打断了……
“那不是逆案。”宁文渊抬起头,一脸正色地看着那监军,“秦王从未有过谋逆之心,那些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监军铁盔下的眉头皱了皱,“是谁要害他。”
“我不知道。”宁文渊长吐了口气,随即将手中断了半截的旗杆上取下黑旗,紧接着将黑旗系在腰间,“罢了,多说无益,今日总归是要死在这里,虽余愿未了,却也心安。”
“余愿未了,却也心安……”监军失神地喃喃着,握着钢枪的手不禁紧了一紧。
“陆寒酬,你当真不怕死?”宁文渊冷声问。
监军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低头,盯着战马上披着的铁甲看,这一次他忽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铁甲的寒光中反照着一张脸,是一张不复平静、满是疯狂的面颊!
“现在退去,还来得及!”宁文渊突然一喝,“陆寒酬,沙场上刀枪无眼,可不是你这样的纸上谈兵的文笔子该待的地方!”
“不用!”那监军猛地抬起头,双目有些通红地盯着宁文渊,一字一顿地问:“什么时候上?”
宁文渊目光微动,他能从那双眼睛中感受到一股坚定和决绝!
“跟紧点!”宁文渊低喝一声,随即一扯缰绳,胯下战马长嘶,漆黑的战旗猛地向后一扬,他整个人连同胯下的战马就好像一支离弦的羽箭,向山路的尽头射去。
监军抬手压低铁盔,抓紧着手里的尖枪,策马追在宁文渊的身后,虽然马背颠簸,可枪尖的锋芒却是无比坚定!
这一刻,黑色的潮水沸腾了起来,就像是黄昏时的潮汐,从宁文渊举起钢枪的那一刻起,黑骑的军势便达到了极点。任何一名冲锋的士兵看到主帅临阵在前,心底最后的芥蒂也将散去,就像是狼群中的狼王上前撕咬,后面的群狼都会被激起血性!
宁文渊眯着眼睛,低俯在马背上,上半身几乎与枪尖持平。扑面而来的雨珠如同冰锥扎在他的脸上,在茫茫的雨幕中,骑手只能相信自己的坐骑,像是心有灵犀那样,宁文渊胯下的战马奔的飞快,而他眼角的余光也不停地看到黑影向后掠去。
几乎是一骑绝尘,在黑骑的军潮中无比显眼!
王默看到了,宁文渊的枪利得有些刺眼。是地境!这是这支黑骑军中最锋利的枪了!
王默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这支黑骑让他觉得奇怪的原因是什么了!这支黑骑中,没有一个能杀自己的人,甚至没有一杆能伤到自己的枪。
可是……他们还是冲了上来,前赴后继的,好像都不怕死一样。
不是他们太弱,而是自己太强,强到能让帝都皇庭的当朝者使用这样阴险的阳谋。这些黑骑根本就不是来杀自己的,他们要么全都丧生于此,要么就是自己……
挥出那一刀。
王默真的犹豫了,躲在药王谷的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重出江湖,而这一把刀就是契机,这是一把他养了快六年的刀啊!如今,他面临抉择:是放弃这一刀之威,让这些黑骑完成使命;又或是杀了面前的这些人,以血养刀,等待出刀的最好机会!
时间转瞬即逝,而王默却已思绪万千……
王默很认真地想着,然后做出决定。他讨厌权谋,讨厌争斗,那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都让他感到恶心,就像是现在一样。
王默右手抚在刀柄上,冷冷地盯着正前方,视线与天空平直。一股极深的威压从他的身上猛地爆发,宛若沉睡的君王从王座起身,站直着身子如同一杆枪笔直地指向天空。
“雨散!”王默仰天低吟,声音无比低沉,却传向很远的地方,在所有人的耳畔回荡。
雨散?王默的声音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山路上驰骋的黑骑们心中无一不生出一丝疑惑:这雨大得将都整片天空遮蔽,满目阴灰,如何能散?
宁文渊目光微微一凝,并不在意王默的话,只当是自己听错罢了,毕竟雨声如鼓,想要听清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很难。
可是,就在所有人都不以为意的时候,一道巨响轰然炸开!
奔腾的马群为之一顿,黑骑的黑甲头盔下是一张张呆滞的面庞。处在黑骑军中间的宁文渊也是如此,他呆滞地望着前方,目光所看之处正站着一个人,那人仰头望天,刀欲出鞘,就像是不屈的武士手持长刀,要与天命相抗!
就在那声莫名的巨响之后,王默抚刀的右手忽然一震,古老的刀鞘口处寒光涌现,仿佛凛冬大地上耀眼的光芒。漫天的雨珠静止了一瞬,然后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向山路两边拨去,如同被一双纤纤玉手拉开的雨帘,整个场面让所有人都为之心神一震。
雨,真的散了!
王默的话就如同相传于民间的古老谶言,正在兑现!
不知为何,正在山路上奔驰的战马竟在这一刻齐齐顿住了马步,铁甲碰撞的声音瞬间将寂静填满,黑骑们慌张地拉扯着缰绳,试图让躁动的骏马平静下来。
宁文渊立马在黑潮中央,笔直着腰杆,眺望远方,目光中充斥着震撼之意。漫天雨雾尽散,如被一双巨大的手从中拨开,这样的力量已经不是他自己所能抗衡的了吧?他的心中满是惶恐,右手也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只觉得握在虎口的钢枪犹如千斤之重。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把刀,似乎将要出鞘!
会死吧,我们……宁文渊的心里不可遏制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因为王默手里的刀,已经露出一点寒芒!
王默冷冷地看着突然停住的黑骑军,离他最近的枪尖和他的眉心只有一米之距,可他的目光却直接掠过了锋利的枪尖,径直看向人群中的宁文渊。
“你是这支黑骑的统领?”王默淡淡地问,声音如寒铁般冰冷和坚韧。
宁文渊目光一凝,嘴角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王默给他的压迫力太强还是什么,只听见一阵颤音,“是……是我!”
王默目光微动,漆黑的瞳孔中流转着寒光,“所以,你们是为什么而来?”
宁文渊吞了吞口水,强压着心中的惧意,又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吐出话音,“为了杀你!”
“杀我?”王默低声自语,“你们,可做不到。”
宁文渊顿时一噎,若论装备,五千黑骑一人一箭便可将让一人体无完肤,黑铁所铸的甲胄更是刀枪不入;若论人数,五千人只需要一口唾沫,就可以将一人淹没。可是,要杀王默,他们确实做不到!
可杀不杀得了王默是一回事,杀不杀又是一回事,这是一种态度,军中的态度,也是回予帝国军令的态度。宁文渊咬了咬牙,紧了紧手里的钢枪,目光渐渐坚定。
“你说的对,我们杀不了你,可是……”宁文渊目光灼灼,舞动着钢枪,挺直腰杆,枪指前方,朗声道,“军令如山,事在人为!”
“大可不必如此。”王默叹了口气,“你们走吧,这一刀算送给你们了。”
言罢,王默微微低下头,看着刀鞘口处泛着寒光的一寸刀刃。这一刻,他做出了选择,用蕴养了六年的刀意,换这数千黑骑的性命。
送给我们?宁文渊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王默沉默着,感受着从刀柄上传来的意,这是一个刀者在拔刀时都会经历的过程。刀不比剑,剑有双刃,而刀只有一刃。第一刀挥出之际,刀刃向外,而刀背向内,这时便是刀者最薄弱的时候,因此第一刀必须全力以赴!
“呼~”王默缓缓闭眼,长嘘出一口气。
这一刻,天地仿佛寂静了下来,黑骑军中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们紧张地看着前方,汗水浸湿着甲胄下的里衣,无边的寂静中回荡着心跳声、吞咽声还有淡淡的云雾流转的声音。众人只感觉山路的尽头像是耸立着一尊石像,古老而威严!
四方无雨,仅有阴云!
王默微微仰首,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上倒映着流转的阴云。一阵阵骨骼的脆响突然从他的身上爆开,他一动不动,可骨骼却身体极深的地方转动,然后在最合适的地方一一锁死!
“叮!”鞘中猛地传出一阵刀刃摩擦而过的声音,带着一片绚烂的火星,刀刃以极快的速度从鞘口脱出。
“云开!”
也不知是从何处响起的声音,山路上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也听清了。没有人会再怀疑,就像雨雾散去一样,天空的阴云终究被拨开!
这一刀划破了云,划破了天空,也划破了古老的预言!
漠北的刀不再冰冷,炽热的火星点燃了阴暗的天空,给陷入虚妄的人们指引方向。
……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条山路上空无一人,黑骑早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了王默一人。他正孤寂地坐在一块顽石上,双手交握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而在他的身旁,那把已经出鞘了的刀正斜靠在石头的一侧,在透过云缝的光下熠熠生辉!
雨散云开!这便是这个孤寂少年所期待的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