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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亲自去盘问了敬玉博,他作为飘云峰顶闲松亭中唯一活口,也是林林总总说了许多,学生都是亲自做了记录,其中有些涉及深重,不敢自专,特来呈报,请承公明示!”

这县尉说完了话,却拿眼睛来看营丘栿二人,不禁让营丘栿气恼,你还不如直说我二人碍眼,催我们赶紧滚蛋!

哪知承公一句话倒是大出他二人意料,

“营丘贤昆仲也并非外人,慕远只管说来!”

承公透着亲热劲儿,着实少见,营丘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太丘县分明是承公的主位,他们才是宾客,这反客为主竟是如此潜移默化,不禁让他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由县尉闻言不待一丝犹豫,甚至都不考虑营丘栿二人是否主动避嫌,立刻开口说话,真是让营丘栿恨得牙根痒痒,倒不是对这县尉或者承公,而是颇有些恼怒公良参军,他此时如何不明白是这厮非要把他们营丘家紧紧绑在一条船上,应该说绑上同一条船还不解恨,还打算来个驱虎吞狼,让他们营丘家甘心情愿俯首作爪牙。

“敬玉博,字恭祖,其父洎,字公达,礼部主客司郎中,奉敕充为东丹使团接伴使。其是受邀参与营丘大郎君的登寅宴,宴饮所在乃是缥云峰顶,所谓顶天松巅的一处风景,那里有闲松亭,原是太宗修养吐纳之地,后来也随着缥云阁赐予地方处置。”

由县尉瞟了营丘栿一眼,继续说道,

“营丘大郎君与他交谈纵酒不久,算着其弟下山迎接宾客也该返还了,于是告罪离席,领了大半随从往缥云阁而下,因此闲松亭出仆役女乐之外,只留下敬玉博与家人伴当,还有几个行商,其中便有那售卖虎皮的土货商人及其伴当。”

由县尉从袖中掏出文牒呈与公良参军,将其记录娓娓道来,

“大约一刻之后,他便听得亭外叫骂嘶喊与女子哭泣之声,于是他便与家中掌柜、伴当四五人出去看,只看到土货商人与两个伴当守着下山小径的路口,一路往上见人就杀,据他后来被劫持才知道,这些凶器都是藏在装纳虎皮的那口名贵木箱之中,因未见实物,姑且也都信他所言。当时他虽然已经有些酒醉,却也吓得酒气顿去,眼见得那三人压根儿没有留取活口的意思,即便有人抵抗,要么因为酒醉,要么没有趁手兵刃,更因为此三人十分骁勇,几无一人能逃一死。他那几个伴当都朝着案几或者银铜酒具拼死挡着三人过来,而他与那掌柜还有两三个女乐便退到悬崖边上,实在无路可退。那几个伴当也没能推延三人多久,三人便杀到跟前,几个女乐都下跪求饶,竟被三人活生生从悬崖上扔了下去,如此也把他二人唬得再无抵抗之心,只等引颈受戮。”

这一席话与他递上来的记录如出一辙,公良参军微微点头,此人还真是刑案缉捕上的干才。

“岂料这三人并未杀他二人,反而威胁那家中掌柜好好回他所问,那掌柜惭愧自己引狼入室,若非这土货商人之前巴结于他,又向他显摆虎豹熊罴等罕见皮货,否则也不会在营丘郎君面前提起购买虎皮兴办文会的主意,也不会将这三个贼人亲自招了过来。言罢,竟挣脱贼人之手,自己投崖了!”

由县尉再一次瞟向营丘栿,这来来回回让营丘栿从开始的恼怒到烦躁,此时已经有些忧悸了。

“此后,这三人便又开始向他发问,而他其实所知甚少,这三人也没了断他,而是押着他下来见他们的首领,等他下到缥云阁时候,就看到营丘郎君身边清客竟带了几个仆役持刃逼向营丘大郎君几人,而营丘二郎君也如他一般被人所擒,只是还不如他这般,已经是昏死过去。”

由县尉说到这里停下了,

“后面的事,学生没有再问,毕竟到了这里他已经不是孤证,若是再要捋下来,学生一个人是断不能够的,其中涉及哪些人,其中哪些该问、该拿、该捕、该搜都还需要先定下章程,学生不敢擅自做主!”

“衡甫,你前后看到敬玉博是个什么模样?”

承公听了由县尉的汇报,却不向由县尉问话,转而来问营丘栿。这让营丘栿一激灵,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惟公,”

承守真字惟仁,此时营丘栿他们都已经算是承受真的幕友,虽然还未正式下聘,但称呼上已经不能似外人一般,与公良参军一样,敬称惟公才适当。

“那敬玉博被我等解救后,便未让他一人独处,因为是从京城来的那两个女子所救,便全程由她们看护,那之后到此时,我等尚未见过此人!”

看似答非所问,但这就是承公给他唯一一次机会,把事情说明白了。

果然,他说话的时候,公良参军也在文牒后面的空白页上,笔走龙蛇的记录着。

“至于敬玉博,此人从京城抵达应天府一旬以上,他抵达应天府时便通过芦海书院的同学与学生相识,只是十一日之后才往来多了些,昨日所谓登寅宴也是他家商人有绝好虎皮可交易,又加上那巫不同煽风点火这才成行,到了宴席上学生才知晓他如此殷勤便与其父目前的差遣有莫大关系。”

营丘栿冷汗透背,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总算把事情先说个大概。

“由县尉,他可说清楚贼人都讯问了什么问题?”

承公又转来问由县尉。

“禀承公,据他所言,贼人来来回回其实只围绕了三问,其一,其父与东丹使团何时如应天府,其二,东丹使团究竟遭遇何时,非要改变行程,其三,京城再派来的乃是他家亲眷,贼人要敬玉博把他那亲眷阴私事说出来,并要他写下家书来!”

“依你之见,贼人有甚么图谋!”

“学生不能窥破贼人大图谋,其中几处小心思倒有些心得。”

“但说无妨!”

“只怕贼人意图能渗透朝廷接伴队伍中,意图与东丹使团建立联系,但是其目的如何,不敢妄言以至混淆诸贤心思。”

承公也没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敬玉博此人可信吗?”

闻言,几人都是眼神有些异样,却转瞬而逝。

“承公,学生这些浅薄本事来看,此人的确是苦主,而非贼人同党。毕竟他若勾结其中,如此手段实在有悖常理。此事真若发生不测,于其父子毫无益处。没了营丘大判襄助,再乱了应天府时局,实在想不通敬家父子如何安置东丹使团,稍有不慎,不仅其阖家陷入深渊,还要牵连婚姻,岂不是自作死局?再者,看这敬玉博往来行迹都是为其父公干来做铺垫的,其父充任接伴使乃是半个月内才定下来,而他因为其父差遣旬日前才来,如何能有足够时间筹画如此大案?敬家虽非望族,也是父辈二进士,其兄弟六人也都是好学之人,素无恶名,如何能不顾家声勾结这等匪类坐下滔天大案?”

由县尉潜台词便是敬家还是一个蒸蒸日上的门第,岂能走上如此绝路呢?

而这敬玉博虽然也好声色犬马,可是他也把敬玉博这身衣物内外都仔细看了,其口唇手掌都无沾染女子秽物,其内里衣物整齐,那活儿也未用过,可见此人即便左拥右抱女乐,却也是点到即止,绝无逾矩。

再仔细查看其身上伤痕,其后背脖颈有被刀背砸击痕迹,这符合其言及被要挟逼供情形,腹部有拳打脚踢痕迹,也是如此,再看双手有被刀割伤大拇指、食指以及手心痕迹,足矣证明其有迎面抢夺对方凶器的举动,再看他咽喉、手腕紫癜痕迹,乃是贼人劫持他用他腰带缠绕脖颈而勒出来的,此等痕迹是那老贼惯用绳扣,既能将人紧紧捆住,又不至于因为是活扣而将人勒死,这些也都没有破绽。

公良参军点了点头,这些也是他初勘而得出来的结论,在没有其他物证佐证情形下,做到此步也已经是极致了,而由县尉未提及的其衣物上的血迹,也都是喷溅或沾染的,再看皮靴上的痕迹,鞋底虽然都在一路上混淆了,但是鞋尖有朝上摩擦痕迹,还夹杂血渍,可见此人还被贼人拖拽着下山,也与供述符合。

故事可以编的圆满,但是细节不露破绽才最真实。

这句话在实践中也可以反着来,公良参军脑海里比照他询问记录与由县尉的记录,其实口供中有许多差异,甚至矛盾地方,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敬玉博大致上没有说谎,毕竟圆满的只能是故事,绝不可能是真相,若是无论问多少次,敬玉博的供词都差不多,那才让人生疑。

公良吉符一旁听得仔细,拿着文本,笔下生风,不多时把自己的建议呈到承守真面前。

承守真略略看了,又递了回来,也不给几个人赐座,自己也站了起来,轻度几步。厅内众人皆默默站立,等着承公发话。

“记!”

只一个字,公良吉符忙坐在几案边,翻动文本,秉笔待落。由县尉则忙走到案前,帮着研墨,并取了两只笔,点水润开。

“三件事,需即刻安排下去。其一,霄都监不必押解人员过来,一切人证物证以及贼人与良善尸首都往太晖观,紫霄观安置,紫霄观安置人证物证,太晖观安置尸身,寿安县知县也一照办理,将凤尾埠人证物证以及贼人与良善尸首也送至这两处;其二,智总捕也一应办理,将蓼谷县人证物证以及贼人与良善尸首也送至这两处,既然寿安县县尉出缺,则由智总捕辅佐寿安知县处理,调度寿安县衙役、土兵,并用归德城教阅厢军接管,调应天府、寿安县仵作,并征调阖府金伤骨伤科医士、郎中一同办理验尸,福安县内缥云峰、凤尾埠两岸并案统归智总捕负责探查缉拿;其三,霄都监交接之后,即可返回驻泊军砦,营丘大判行文凿限应天府一切禁军,包括驻泊、在城、丹阳八关守御禁军,限定时日内不能出营,非府衙符文不得换防外放巡阅。”

营丘栿旁边战战栗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上官的命令,可是即便是他亦或那由县尉也只觉得承公威严,却不觉得承公乃是越俎代庖。

公良参军信笔游书,承公言罢,他也住笔,再看其文字,已然是圈圈点点的好文章,只需承公亲笔押记,即可发出。

承公用笔,还用了私章,略一沉吟,又言道,

“再记!”

公良参军不缓不急间又将一切准备到位,旁边三人都是默默认真看着,原来这一等一的幕僚是如此做派,这由县尉暗自感怀,难怪元知县如此追捧阳制诰,想那阳制诰一笔好文字,即便是慈圣不待见庆康老臣,却也离不开阳制诰这笔杆子,两次贬黜地方,如今已经有消息传来,这又要官复原职了。

“此记不必外发,乃是某幕下安排,诸位也请留心!”

身为承公幕宾,这个幕分了上下,这个宾论了私情,幕友视幕主为尊主师长,而幕主以当幕友为至朋学友,讲究的便是彼此尊重,而并非官场上下级的陌生,也非主仆间的疏离。

“烦请元令、由尉紧密盯着南麓消息,严防山中走脱贼人从这里逃了出去,其次境内三条官道商路,也需谨慎,我们不能赌贼人受挫便会罢休,侥幸之后切不可懈怠,再起波澜!”

由县尉揖礼接下差事。

“慕远,”

“学生待命,”

“元知县之前来告之事,如何情景,你可详细说来!”

营丘栿眉头轻皱,这档子事儿他是毫不知情,越发觉得他们兄弟二人真是如刺在背般的别扭。

“承公,元知县得报丹水南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领一应勾当官将要过来,他已安排人员往郊亭与城门等待,其间如何行止,请您示下。”

“法曹你怎么看?”承公黢黑的面目看不出任何神采变化。

“依学生意思,不如安排由县尉将咱们这里的涉案人员从县衙转至垂云观一同监管,毕竟提刑司若是来此巡查本地法政,难免节外生枝。”

“嘉言,垂云观与学府是否别无通道?”

公良参军给了肯定答复。

“且去安排贯穿两边围墙,否则人员皆从街面往来,大为不便,先做此权宜吧。”

“涉案之人请由县尉去安排,”承龙图捋了捋长须,“承甫,你也去,大大方方的去见见巫不同,明明白白的和他说话!”

营丘檩微微一怔,并不多言,与诸位也包括兄长行了礼,便跟着由县尉出去办事。

承龙图目光流动,环视众人,目光落在营丘栿脸上,

“衡甫,路宪应该是空阙吧?”

“正是,武宪空阙,路宪丁忧,宪台也只有检法官任事。”

所谓路宪即是丹水南路提点刑狱公事的雅称,乃是提点刑狱司的主官,本该常置,执掌路属刑狱公事,所部疑难不决案件、所系囚犯案牍覆审等皆为本务,更有劝课农桑、举刺官吏职司,但若是未设提点刑狱公事,所司官员便少了许多职权。

比如这检法官连出巡所部州县的职权都没有,因此这检法官也好,勾当官也罢,便是过来也只能问,而地方官却不一定需要搭理他。

至于武宪,则是丹水南路同提点刑狱公事雅称,因为都用武臣担任,故称武宪,乃是路宪的副手,并非常设官员,因此经常空缺。

这些事情其实由县尉也很清楚,来问营丘栿其实等同告诉了营丘栿,承公以降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宪台官员了,这便是幕僚上下说话的潜台词,幕主与幕宾都是不会把话说明白的,如此以来,哪怕惊动走马承受或者御史,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比如承公等于直白告诉了营丘栿,不可与宪台合作的态度,而营丘栿也要将这意思隐晦的通知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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