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上沾了点点飞雪,颈间围着一条乌黑发亮的水貂裘。
我从未想到,曾经那个一身狼狈,被胡商拴在马下拖行的少年,会有今日这番样貌。
他是有帝王相的,骨子里的不服调停的霸道,替我了断王叔时的狠厉。
还有那份......即便同我做了枕边人,也毫无顾忌发兵玉门的果决。
这些已然够他成就霸业。
遑论,他还有一副弑兄弑父的铁石心肠。
番邦王族上殿并不行跪礼,只行胡地之礼。
是以阿尔野一手握拳扣在左胸之前,掷地有声道。
“北胡单于,呼兰阿尔野拜见陛下!”
他说这话时,腰背挺的笔直,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鲜衣怒马少年郎。
陛下只是轻笑,眸子里一潭静水。
“呼兰单于此番是为朝拜而来,凛冬雪深,跋山涉水,足可见单于朝拜之诚心,朕心甚慰,赏”
玉点儿端着那只红木盘走到了阿尔野身前,他垂着眸子略一颔首,伸手从盘中拿了一只荷包。
接了荷包之后,阿尔野又拱手。
“陛下,阿尔野此番来朝,并不只为拜见天子,还有一秘宝献上,祈愿两国交好,再无战事”
陛下颔首,等他后话。
阿尔野会意拍了拍手,殿门之外随即走进了两位胡人打扮的男子。
两人手中抬着一只漆木箱子,看着倒很有些分量,阿尔野亲自俯身开了漆箱。
这箱中密密存放着百十来棵昆仑灵芝,我看的瞳仁儿都缩了起来。
昆仑灵芝,非千丈高山不能生,非极寒之地不能活,非命有天缘不能得。
这灵芝我在关外时就托人打听过,有价无市不足形容其珍贵,寻常人有一棵便能坐地起价。
这厮从哪儿弄来这满满一箱子?
我眯着眼猛往那箱子里打量,这东西要是能弄来给崇然补身子......说不定......
我这厢还没打完小算盘,陛下便开了口。
“单于着实重礼,这昆仑灵芝,已许多年未曾进过中原,朕亦回礼布帛万匹,谷粮万担,另添金银万两,单于意下如何?”
阿尔野闻言却未露出喜色,只是单膝一跪,一手握拳扣在心口。
“阿尔野无意金银, 只想求陛下一桩恩典”
“单于但说无妨”
“古来两国邦交皆有联姻之实,阿尔野欲求娶陛下的嫡亲公主为妻,同澧国结下秦晋之好”
陛下闻言怔愣一瞬,随即轻皱了眉头,面上颇有些疑惑之色。
阿尔野比我小不了几岁,我与陛下一母同胞,他比之陛下自然小不了几岁。
别说如今陛下尚无所出,就是有,论年岁那嫡亲公主只怕还是个奶娃娃。
结个屁的秦晋之好。
我啧了一声,无语的扭过头,却见华馨正直勾勾的盯着阿尔野看。
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你看什么呢?”
“戎哥哥......这个单于,长的可真好看啊......”
说罢,华馨还咽了口唾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十足促狭的问道:“比之叶相如何?”
华馨托着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
“相爷是......风中柳,这个单于......却像雪中刀”
我着实被华馨这精辟的比喻吓着了。
“你可是背着我偷偷念了些书?”
华馨小鸡啄米似得点点头。
“是呀是呀,戎哥哥你怎么知道?你受伤那些日子都没有进书房,我就一直在你书房里看闲书来着!”
我摸了摸华馨的头,忽然觉得十分感动。
这成日只晓得逛大街买衣裳的小丫头,终于晓得要读书上进了。
“甚好,甚好,多念书,有出息”
华馨一笑,来不及再同我卖弄两句。
陛下那厢便又开了口:“单于此心亦是朕心,只是朕膝下尚无嫡亲公主,恐要负了单于这番美意”
阿尔野闻言并不起身,仍是单膝跪着。
“陛下无嫡亲公主,却有嫡亲胞弟,听闻陛下的胞弟自幼断袖,阿尔野自问能够迁就这一点癖好,还请陛下将皇弟赐予阿尔野为妻,如此,便算两国结成了这番秦晋之好”
“番邦小儿!你大放什么厥词!”
这话其实是我该拍着桌子喊出来的话。
也该是陛下该摔杯一怒喊出来的话。
可这句话,偏偏就不是我和哥哥喊出来的。
殿中静极,只有拍案而起的颜荀独自站着。
案前四散的,是他老人家刚刚摔下去的一盘葡萄。
葡萄东滚一颗,西滚一颗,还有一颗滚到了阿尔野膝下。
可阿尔野连看都不看,只同陛下对视。
华馨被颜荀这一声吼,骇的脖子一缩,胆战心惊的说了一句。
“戎哥哥......这个单于说的断袖王爷......不会是你吧?”
当眼前之事荒唐到极点的时候,人便会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于是我苦笑了一声。
轻声同华馨说道:“大概......是吧......”
叶崇然对着我坐的方向淡淡扫过一眼,唇边仍是浅浅笑意。
自他看过这一眼后,满殿朝臣便都有意无意的往我这儿瞄一眼。
我叹了口气,知道今日不丢些脸面,这个事是过不去的。
于是缓缓站起了身,先对着上座的陛下一作揖,又对着颜荀一拱手。
“太傅莫要动气,单于生在关外,又是年少继位,言语间难免失了礼数”
颜荀听了我给的台阶,依然是不忿,甚至还吹胡子瞪眼的看着我。
那神情简直是在说:他大放厥词不假,你个断了袖的嫡亲胞弟也不是什么好饼!
陛下面上波澜已静,见我弹压不住颜荀,便对着颜荀抬了抬手,又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风。
颜荀这才收了烈性,对着陛下一拱手,梗着脖子,铁骨铮铮的坐下了。
他是天底下最重礼教的老太傅,方才阿尔野这番话出来,他最有资格当殿怒骂。
也只有他能在御前这样咆哮,毕竟他老人家到底是经了三朝的老太傅。
上谏天子,下鞭群臣。
谁敢不给他一点脸面呢?
侍奉膳食的小宫娥见陛下抬了手,便极有眼色的上前,将堂下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葡萄给收拾干净了。
殿中再无人声,颜荀落了座,阿尔野半跪不起,叶崇然捻着一杯清茶,悠悠自饮。
我则站在食案之后,暗自磨了磨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