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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西似虫非虫,似蛊非蛊,扭动时发着咔咔咔咔的声响,像极了木偶戏时听见的那牵线木偶的骨节声儿。

就在司徒峰发问时,黑水般的爬虫已逼近了众人脚下,众人纷纷后退,退着退着,忽听后头咔嚓一声!

众人回头望去,见一个护卫僵在那儿,他的脚下没有刀刃冒出,却显然踩中了机关。

就在众人吸气之时,脚下忽然地动山摇!阵道塌出个巨洞,众人脚下踏空,断线风筝般坠入了洞内!

下坠的一瞬,月杀地抓住暮青,落地时,伴着咣当一声巨响,两人竟双双脚下一滑!

随即,一个侍卫带着巫瑾落下,一沾地,两人脚下也打了个滑!

这时,洞口大风呼啸,坠下来的人眼看要砸中巫瑾,电光石火间,月杀和侍卫盘膝运力阻挡,暮青则一把揪住巫瑾就地滚开!

洞底似是铜铁所制,却不寒凉,反倒有些温热。巫瑾也说不清这温热感是来自于洞底还是怀中之人,只觉得洞顶天光如柱,这在洞底翻滚的一刻好似一生里做的一场梦,五采争胜,流漫陆离。

恍惚间,又回到那忍辱泣血的岁月,恍惚间,此刻面前晃过的脸孔也像极了那些肮脏之人。有那么一瞬,他险些将她推离,可怀中柔软的肌骨却逼他留有一分理智,为防洞底暗藏杀机,他被她带着翻滚时紧紧地护着她周身的要害,直到他感觉自己撞上了坡道。

坡道陡得很,巫瑾下意识的用手撑住,不料这一撑,掌下竟油腻腻的,滑溜得很!他失手一滑,竟和暮青又顺着坡滑了回去,与坠下来的其余人撞作了一团!

“嘶!没长眼啊?”司徒峰的手尚未包扎,经不得撞,疼得龇牙咧嘴,也不管骂的是谁。

巫瑾闷不吭声,稳住身子后便慌忙放开了暮青,天光投来,他低着头,面色看似如常,面具之下却已汗湿。

恰在此时,忽闻洞窟上方传来叫人头皮发麻的骨节声,众人仰头一看,只见数不清的爬虫竟围住了洞口,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下!

这下糟了!阵道上虽然埋有机关,但好歹能站着接招,这洞底滑得很,站都站不稳,如何御敌?

尚无对策,虫群便墨一般的泼了下来,护卫们只得将主子们团团围起,以人为墙,拔剑抽刀,劈砍蜂拥而来的虫群!

洞底太滑,护卫们使力便倒,御敌极难。一时间,噗通声接连传来,一旦有人倒下,虫群便蜂拥而上,几个护卫的双腿眨眼间便臃肿得跟虫巢似的,任刀剑如何刮挑,虫腿上生着的倒钩都死死地将人缠住不放。

这些虫子也不知是何来头,非但虫甲硬得很,被砍之后不流虫液,将人缠住后还不蜇不咬,只是把人裹得跟虫窝似的,直到人动弹不得。

也就片刻工夫,就有三四个护卫被虫群缠住,其中便有一名神甲侍卫。因见虫群暂无大害,这侍卫便按捺住了动用独门兵刃解围的冲动,任虫群缠着,且观事态。

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这般镇定自若。

司徒峰身在内圈儿,看着护卫们身上臃肿的虫群,发疯似的问道:“这什么鬼东西?什么鬼地方?什么鬼味儿?!”

“火油味儿。”藤泽道。

“烤肉味儿。”暮青补充道。

藤泽看向暮青,眼里仍有灼亮的神采,“木兄,我们在第七阵!”

换言之,在刚刚大阵瘫痪的时机里,他们越过了五阵!

千机阵共有九阵,他们竟避过了半数杀阵,且不说这能救下多少护卫的性命,只在出阵的时间上,他们就占了大便宜!难怪此刻身陷险境,藤泽依然心潮激越。

暮青道:“看来藤县祭知道此阵的情形。”

“这些东西非虫非蛊,而是木制的机关虫,久泡于火油之中,一个火星儿就能点着!木兄方才所言极是,我们的确有麻烦了。”藤泽仰头望向洞口,速速说道,“天选大阵的守阵人中有一脉能造鸟兽,或木或铁,外形惟妙惟肖,内里机关暗藏。此为火阵,阵道上有只机关蜈蚣守阵,火石为甲,刀刃为足,兼有尾镰,甚是棘手。”

“……机关兽?”暮青也仰头望向洞口,竟在刀剑声和骨节儿声里清晰的听见了阵道远处传来的异响,那声音似抽刀,又似磨刀,听得人毛骨悚然。

司徒峰虽然受了伤,但耳力尚存,听见洞顶的声音,不由骂道:“杀人还管挖坑,那王八羔子这么厚道,老子见了他,非得好好谢谢他不可!”

“你错了,这不是坑,而是一口铁锅。此坑四壁铸铁,底部有陡坡,根本就是一口精心锻造的大锅。”暮青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纠正道。

“……”锅?!

闻者却无不震惊,连巫瑾都愣了愣,回想起方才撞到坡道时那陡滑之感,再一思量这铁窟的形态,可不有此可能?

“我们乃锅中之肉,虫群乃烹肉之柴,至于烹肉之油,我想锅底原本是没有油的,烹的肉多了也就有了油。”暮青看向司徒峰,一本正经地问道,“难道司徒公子没感觉到身下温热吗?这铁窟中有股子烧烤味儿,想来在此之前,有人刚被此锅烹过。现在轮到我们了,肉已下锅,柴已添好,就差火了,那火正在赶来的途中。”

“……怎么?那些守阵人还、还吃人不成?”司徒峰的脸色白了一分,说话头一回舌头打了结儿。

“那倒不会,这些机关虫泡的是火油又不是菜油,人是不会吃火油烹的肉的,不过……狗就不一定了。”暮青正儿八经地分析道。

“木兄……”这生死攸关的一刻,见司徒峰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藤泽竟有些想笑。

他敢保证,木兆吉绝对是故意的,他应该是为了报方才那一言之仇吧?

“咳!木兄,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在机关蜈蚣入洞前想办法上去。”藤泽咳了一声,提醒暮青。

“怎么上去?”暮青盘膝坐在铁窟中央,问这话时又一副纳凉之态。

此洞颇深,四壁上满是油渍,想借轻功踏壁而出简直是天方夜谭。此刻,下有机关虫群蜂拥纠缠,上有机关蜈蚣步步逼近,他们除了凭借人多的优势搭人梯出去不可能再有他法。

暮青不信藤泽连这个法子都想不到,可他不说,却来问她,这就耐人寻味了。

搭人梯当然简单,难的是谁在下面。

就洞高而言,少说要六七人成梯,不说上去之后有没有时间再倒挂回来救搭梯之人,即便有,在搭梯之时,虫群必定蜂拥而上,届时护卫们无法反抗,位于下方的人一定会被虫群吞噬,一旦倒下,出去的人将很难再将他们救上来。

按同盟协议,搭梯之力要由藤泽和司徒峰的人出,那么一旦这些人救不上去,这个损失对藤泽而言将是难以承受的,所以他才向她问策,他问的根本不是出去之策,而是借问出去之策来探问她的心迹。

暮青心知肚明,故而装傻充愣。

藤泽见了,心知暮青已看穿了他的盘算,于是长叹一声,说道:“木兄,杀机迫在眉睫,容不得你我二人打机锋了,在下就明言吧!要出去只能搭人梯,你我有盟约在前,可终究各为其主,如若皆由我与司徒兄的人搭梯,出此火阵,我们怕要损失过半,此等损失恕在下难以承受。木兄是聪明人,想必知道拖延下去的后果,故而在下厚颜提议,我们各自点选两名护卫搭梯,谁上谁下,划拳来定,如何?”

巫瑾闻言看向暮青,让她抛下侍卫偷生只怕很难,但藤泽此前之所以放心与她结盟,是因为他人多势众,即便看不透她,也可以控制局势。可她这一路上锋芒毕露的,倘若藤泽势力大损,只怕很难再那么放心她,这盟可就结不下去了,所以眼下她恐怕要适当让步。

“主子!”月杀趁着剑气扫开虫群的工夫回头瞥了暮青一眼,阵道上的声响越发近了,再耗下去就来不及了。

月杀给先前负责探路的那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二人点了点头,显然打算如若暮青不肯决断,就将她强行带离。

就在这时,暮青忽然问道:“上去之后,洞口可会关上?”

“不会。”

“何时会关?”

“不太清楚,当年,神官大人一行与那机关蜈蚣鏖战数百回合,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出阵。”

这话说得隐晦,实际上就是神官抛下洞中的护卫离开了。

想来这洞是要留着给机关蜈蚣的,蜈蚣不入洞就不会关上。

“好!就这么办!”暮青略作思量,竟然点了头。

藤泽松了口气,他的护卫首领和司徒峰早就选定了搭梯之人,就等暮青的护卫了。

说要划拳定次序,可眼下根本没那时间,这洞窟是口大锅,锅底油滑得很,虫群被护卫们的刀风剑气扫出,撞上锅壁便会顺势滑回,棘手得很,一名神甲侍卫干脆盘膝坐下,喊道:“划个屁!主子要紧,速速上来!”

话音未落,另一名神甲侍卫已飞身而上,叠坐于他的肩头!

虫群疯了似的朝两名侍卫爬去,几息间便将一人吞噬,铜铁锻制、满是倒钩的虫腿刺进裸露的皮肤里,那侍卫的手背和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暮青两眼发红,月杀一把将她按住,对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们道:“还在磨蹭?!”

藤泽的两名护卫之一便是那个在刀阵中被选出来断后的人,他逃过了刀阵,却未逃过火阵,心中已然看破了生死,知道即便又逃过这一回,下回仍然是他,于是二话不说飞身而上,叠坐在了神甲侍卫的肩头。

他一叠好,另一名护卫也只好飞身而上,最终由司徒峰的两名护卫居于人梯最上首,六人一搭好,藤泽便道一声:“走!”

众人各自带着之前被虫群裹住的同伴飞身而起,踏着六名护卫的肩背向洞口掠去!

暮青看向那两名已被虫群吞噬的侍卫,说道:“暂且忍耐!等我救你们出去!”

三人已眨不动眼,咧嘴笑时,皮肉被铁钩撕扯着,一口白牙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风从洞顶上灌来,血腥气刺得人眼眶发疼,暮青道:“等我!”

“走!”月杀握住暮青的手臂就提气而起,踏背而去。

两名侍卫仰头目送着暮青拥抱长空,底下那名侍卫闭上眼,故作无力地晃了晃,随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这一倒,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纷纷跌下,人梯轰然倒塌——若不如此,待上头的人倒挂下来,少说能救三四人上去,人梯上头的可都是藤泽和司徒峰的人,这些人是主子的绊脚石,与其叫他们被救上去,不如留下来陪他们一起做锅中烤肉!

洞口,藤泽见暮青上来,刚想命人回救人梯上的护卫,一回头就见人梯塌了,心中顿时一惊!

司徒峰骂道:“故意的!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藤泽看向暮青,却见暮青一上来,目光就盯住了前方。

前方,一只巨大的红头蜈蚣已过了弯道。这蜈蚣之貌果真如藤泽所言,火石为甲,刀刃为足,乍一看,似怪石嶙峋的山丘成了精,正在荒芜的古道上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它的身子几乎塞满了阵道,足刀在阵道上扎进拔出,漫天黄尘里,尾部的黑镰敲打着背上耸起的火石,火花飞溅,若昏昏天地中绚烂的烟火。

机关兽,这仅存于想象中的古代机械造物,如此壮美,却没有激起暮青对那精通机关术的高人的一丝敬意,她的眸底只有寒意。

当初,暹兰大帝陵寝内的机关是为了择选大智大勇之人继承神甲,这千机阵中的机关却透着股杀人取乐的意味,刀阵也好,火阵也罢,无不步步相逼,叫人仓惶胆寒、计枯力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此等恶阵,不闹何为?

“你们三个!”暮青身后仅剩六名侍卫,她点了月杀和两名身形精瘦的侍卫,说道,“听我吩咐,剩下的人原地保护先生。”

巫瑾一惊,“你这是要……”

话没说完,藤泽便插嘴问道:“怎么?木兄不打算走?”

“要走你们走!”暮青未跟藤泽借人,她只把月杀三人招来身边,说道,“我不通晓机关术,但你们无需被那机关蜈蚣给唬住。机关兽并不神秘,它的本质就是能够运动的机械兽,而机械运动的本质是物体位置的移动,那就逃不过空间、结构和力学!我无法详说,你们需要相信我,待会儿按我的吩咐行事!”

暮青和月杀并肩作战过多次,与侍卫们合作却是头一遭,故而多此一言。

侍卫们听得云里雾里的,却没人不信,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想让那机关蜈蚣停住?”巫瑾听多了暮青的新鲜词儿,虽不解那些词的出处,倒也能猜出其意。

“不,我想宰了它!”暮青给了巫瑾一个莫要担心的眼神,而后便率侍卫朝那机关蜈蚣走去,日头在那病恹恹的背影上蒙上一层辉光,叫人看得发怔。

洞窟前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巫瑾忘了劝阻,藤泽也失了应有的决断,竟没命护卫驰援。

倒是司徒峰冷哼道:“不自量力!破了回刀阵就忘了自己不懂武艺了。”

藤泽惊醒过来,这才想起暮青不懂武艺,于是急忙喝止,“木兄!不可……”

鲁莽二字尚未冲口而出,就见暮青拔腿向那机关蜈蚣冲去!

那机关蜈蚣高似山丘,光足刀就有一人多高,人在足刀面前形同面对铡刀,且那铡刀不是一把,而是数百把,堪称刀林!可暮青竟在铡刀三尺前急停仰倒,身子擦着阵道,顺势滑入了刀林之中!

月杀率两名侍卫紧随其后,眨眼间也钻入了机关蜈蚣的腹下,只给阵道上留下了几溜黄尘。

巫瑾的心揪了起来,却穷其目力也难以看得清蜈蚣腹下的情形。

而机关蜈蚣的腹下,暮青眼前同样蒙着黄沙。这蜈蚣行路如同移山,数百足刀在阵道上扎入拔出,腹下飞石扬尘,被刀风一刮,沙尘暴般,连擦身而过的足刀都只能看见个影子。

月杀三人紧紧地将暮青护住,生怕她有个闪失。

暮青道:“不必紧张,这蜈蚣有弱点,它的致命弱点在于体型,体型越大,承重越要紧,击毁它的承重点,我们就能废了它!”

“承重点?”月杀扫了眼四周,“在何处?”

暮青也在扫视四周,她记得飞出洞窟时曾在空中俯瞰过这条蜈蚣,它身长数丈,动若灵蛇,身上一定有条脊骨,不然不足以事先如此灵活的行动。因其背上遍是火石,故而除了脊骨,承重还应该落在腹下的足刀上,当它扭动时,脊骨转点下的足刀应该承重最大。

当它扭动时……

暮青的目光在机关蜈蚣的腹下睃着,蜈蚣仍然在前行着,她必须得让它停在洞窟前。正因为时间不多,而对付这蜈蚣又需要配合默契,所以她才没有差使藤泽和司徒峰的人,此事不容有失,只能亲力亲为!

眼前刀影重重,飞沙莽莽,暮青适应起来竟没耗多少时辰,侍卫们紧紧地围在她身边,谁也没有催促,只是防备着擦身而过的刀足和飞沙走石。

月杀扬剑扫开一颗斗大的石子儿,暮青听见铿的一声,耳中几乎能分辨出那铿声起于何方、落于何方。她循声望去,见那飞石将滚滚黄尘砸出个洞来,洞的那一边,蜈蚣的那半边刀足清晰可见。

“就是这样!”暮青忽然大声道,“朝对面击石!对面!后方!越远越好!”

月杀和侍卫们也不问缘由,立即从命行事,一时间,石破黄风之声从机关蜈蚣的腹下频频传出,巫瑾和藤泽等人不知内情,只闻数声后,蜈蚣的腹下忽然传出暮青的大喊声!

“那儿!”暮青喊话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出!

“主子!”月杀的惊声从身后传来,暮青却未缓速,她的目光在漫漫黄尘中胜似星子,一瞬不错地盯着阵道那边。

阵道那边,几把足刀插在地上,其中一把在将拔未拔的一瞬稍稍倾斜,地面的黄土裂了道半寸长的缝儿。

暮青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身手敏捷的妙处,阵道之中暗风四伏,她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风的来去之处,听见石子儿射来的微响,看见足刀从她面前擦过的轨迹……当她在阵道那边的足刀面前停下时,她仰头望去,见足刀迈起时与蜈蚣下腹的接缝儿一显!

就是这儿!

暮青目光一定,解剖刀贴着掌心滑入指间,抬手就朝那接缝儿掷去!

这机关蜈蚣的足刀有一人高,那接缝更在暮青头顶三尺之高,且眨眼间就要隐去,这一掷犹如雷霆万钧,只听咔的一声,足刀被卡在阵道中,被蜈蚣沉重的身子拖出,将地面斩出一道深沟!

这时,月杀赶到!

暮青道:“废了它!”

怎么废,月杀没问,却把剑一收,抬脚往那足刀上猛地一踹!

他们在那洞窟下沾了一身的火油,此刻自是不敢见火星儿,月杀当然不会蠢到以剑击之,他这一脚所含的内力甚是霸道,又巧妙的借了机关的拖行之力,一道铮声过后,足刀轰然断裂!

仅仅断了一条腿,对百足之虫而言无关痛痒,却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侍卫们在蜈蚣断足之时仍在击石,而暮青将那条蜈蚣足交给月杀之后便专心看向了后方,在后方黄尘被破开的一瞬,她道:“那儿!”

话音未落,她已奔去,住步之时解剖刀已在指间,看准时机二话不说就抬手一掷!

又是咔的一声,月杀赶到,这回没等暮青下令便一脚废了这把足刀。

足刀擦着阵道滑出老远,撞上石墙,砍得青藤哗啦啦的成片断落!

洞窟前方,司徒峰惊得忘了手上的疼痛,瞠目结舌地道:“他们、他们在卸机关蜈蚣的腿……”

那络腮胡首领道:“卸不完的。”

“显然不是冲着卸完去的。”藤泽目光如炬,莽莽黄尘中不见人影,他就数着话音。

七声,一共七声!

每当话音传来,三五息后,必有刀断之声。足刀不是挨着断的,谁也看不出其中的诀窍来,只是见每断一足都隔着数尺,而七声过后,暮青的解剖刀用尽,人已在蜈蚣的后腹之下。

侍卫们已和暮青配合出了默契,在她停下之前,一个侍卫就已提好匕首蓄势待发。暮青先前已做足了示范,侍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准时机,抬手就射!

匕首比解剖刀大得多,侍卫掷刀时又揉着刚猛的内力,只听笃的一声,刀身入骨浑似削泥,刹那之间,蜈蚣的步伐滞了滞,巨大的骨骼仿佛被拉动,发出一声撕扯的悲鸣。

恰在此时,月杀一脚踹上足刀,刀身应声而裂,被骨骼的拉力生生扯断!黄尘腾起,吞人蔽目,机关蜈蚣的身子晃了一晃。承重轴被卡,又接连失去了八足,机关的运行力撕扯着蜈蚣巨大的身子继续迈向前方,暮青却敏锐地听见了一连串的断裂声。

这些声响或起于机关足刀,或起于蜈蚣腹内,皆在人头顶传来,恍若天崩!

“小心!”月杀拽住暮青便飞身疾退!

恰在此时,足刀忽然成排崩断,飞劈而来!

机关蜈蚣的身子忽如山崩般塌下,月杀扫了眼身后,见离蜈蚣尾部竟还有丈许之遥,情急之下带着暮青便挺身迎向了劈来的足刀!

大风劲劈山河一般,刀未至,风已扫来,月杀将暮青挡在身后,扛着风势借风而退!二人落叶般擦着阵道向蜈蚣尾部疾退,就在刀身将要劈来的瞬间,两名侍卫飞身插入,横刀一挡!

两人的刀都未出鞘,鞘身顷刻之间便被轧碎,刀折恍如银电,木屑飞似白针!二人拼足了内力,口吐鲜血齐喝一声,足身受力旋起,与后方滚来的足刀撞在一起,巨响声震得人气血翻涌五脏俱颤,两名侍卫飞退,撞上月杀和暮青,四人一齐跌出了机关蜈蚣的尾部。

而此刻,洞窟前方,大风卷起黄尘,护卫们将各自的主子牢牢护住,见机关蜈蚣如同惨遭大刑一般,腹部被连串的足刀破开,身子翻倒,背部的火石山擦着石墙向前滑来,蜈蚣的头颅顶着碎石尘土哗啦啦的落进洞中,众人退了又退,脚后跟儿已经踩在了洞窟边缘,眼看着那头颅就要撞来!

巫瑾道:“能否设法使其改道?”

没人回答能不能,如若不能,一旦火石入了洞窟,非但下面的人死定了,连他们这些身上沾满了火油的人都未必能幸免。

生死一线之间,藤泽率护卫们一齐掠去!这机关蜈蚣已经快要散架了,十几名高手拼尽内力向其逼去,蜈蚣的头颅登时便被逼向石墙,身子横甩着卡入阵道当中,滑行了片刻之后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

众人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两眼发直的盯着阵道后方。

这阵……破了?

司徒峰咕咚咽了口唾沫,呆木的往前走了两步。

“别动!”这时,阵道后方忽然有人道,“不许动它,它是我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机关蜈蚣横陈于阵道当中,石墙上冒着黑烟,有人从滚滚黑烟与尘土中行来,脚下踏着散了架的机关,刺眼的日辉洒在那人清瘦的肩头,那一身的风姿似刚从狼烟热土的战场上披甲凯旋。

木兆吉……

木家到底……

藤泽虚了虚眼,随着那人越走越近,疑团一个接一个的敲在心窝子里,终究揉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暮青边走边巡视着,机关虽已散了架,但承重的足刀位于何处,她早已牢记在心,一路走来,顺道将解剖刀拔出收好,这才到了巫瑾面前,似模似样的打了个深恭,说道:“两名侍卫受了内伤,还要有劳先生。”

藤泽一愣,尽管早已怀疑巫瑾并非破阵高人,但委实没想到他会是位医者!

巫瑾将暮青打量了一遍,见她满是油污的衣袍上沾满了灰扑扑的黄土,乍一看无明显外伤,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受了内伤,但还是问道:“县祭大人如何?”

“好得很。”暮青说罢,朝洞窟底下喊道,“底下的人怎么样?”

底下的人全都被虫群裹成了粽子,两名神甲侍卫顾不上脸上撕扯的疼痛,喊道:“好得很!”

暮青道:“这就救你们上来!”

机关蜈蚣被毁,虽然为洞底的人解了烈火焚身之险,可洞窟颇深,除了搭人梯上下,别无他法。而方才搭梯的人都已困在了洞里,再派人下去,又该如何上来?

众人正不解,暮青已带着巫瑾和侍卫们往阵道后方走去,两个受了内伤的侍卫正就地调息,巫瑾前去为二人医治,暮青吩咐月杀和三名侍卫道:“打扫阵道,把骨架留下。”

骨架?

藤泽嘶了一声!

机关蜈蚣的腹部已遭足刀剖开,只见暮青一脚踩在机关残骸上,一手探入蜈蚣腹中,抓住脊骨就用力一扯!

脊骨是木雕的,远远瞧着白森森的,尽管明知机关蜈蚣并非活物,但看着暮青这抽骨的架势,众人的后背还是生出了阵阵寒意。

这时,不知多少人回想起了那句冲阵前的话——我想宰了它!

这叫宰了?

这他娘的叫大卸八块,破腹抽骨!

“去帮忙!”这时,藤泽回过神来,下了命令。

暮青未道不可,这蜈蚣的骨架大得很,有人出力,她当然不会拒绝。

护卫们忙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将机关蜈蚣的骨架给拖了出来,只见这骨架颇似鱼骨,俨然一架早已备好的骨梯!

“妙!”那络腮胡首领忍不住赞叹,“真亏木县祭想得出来!”

机关兽乃世间罕见之物,寻常人见到如此巨大的机关蜈蚣,头一个念头准是避其锋芒,率人冲阵,卸其足,剖其腹,取其骨,将其大卸八块,如此智勇彪悍,实非常人!

“把骨梯放下去,救人上来!”暮青吩咐道。

洞窟底下除了两名神甲侍卫,还有藤泽和司徒峰的四名护卫,直到此时,藤泽的疑心才放了下来——看来是他多疑了,倘若木兆吉有坑害之心,大可以弃下洞底的护卫闯阵而去,何需如此大费周章的破阵救人?把人都救上来,说到底是他们占便宜。

有了骨梯,救人轻而易举,众护卫下了洞窟,扶起自己人,忍着虫群的纠缠登梯而上,少顷便将人救出了生天。

一上来,护卫们便纷纷震开身上的虫群,合力将虫群逼入了洞窟。

“谢主子搭救之恩!”

“谢木县祭搭救之恩!”

护卫们满脸是血,纷纷随两名神甲侍卫跪下谢恩。藤泽的护卫委实没想到自己会再度死里逃生,他看了暮青一眼,心中百味杂陈,两次捡回一条命,竟然都是因为此人……

“起来吧,你们的伤可需医治?”暮青问着两名神甲侍卫,眼却扫视着阵道,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皮肉伤,不碍事!”虫群腿上的倒钩锋利得很,纵是皮肉伤,也伤得颇深,两人却打了个眼底官司,说话时已起身将暮青护在了当中。

自从离开都城,这一路上跟着主子的时日虽说不久,但干的都是大事,也算了解主子的脾性了。她察事如神,从不故弄玄虚,但凡有此刻这等神情,必是有险事临头!

“木兄可是又察知了何事?”这时,藤泽也看出了暮青神色有异,不由顺着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阵道。

“下一阵是什么?”暮青不答反问。

藤泽道:“水阵!阵中有绞车,水下暗流汹涌,颇为凶险。”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问道:“此为火阵,倘若火没有烧起来,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藤泽道:“……火没烧起来,即是机关蜈蚣已败,此阵遭破。据神殿的消息,火阵从未被破过,故而木兄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神殿的消息应该可靠,毕竟千机阵共九阵,而火阵在第七阵,寻常闯阵到此,无不是九死一生,困顿疲乏,故而见到机关蜈蚣守阵,很少有人会与之一战,皆是能避则避,故而这阵中之火恐怕今日是头一遭没烧起来,会发生何事,他也无法预料。

藤泽道:“那些守阵高人未必事事都料得到,比如我们跳过五阵之事,只怕历代守阵人都不会想到。”

暮青却没这么乐观,“你说的是守阵人,而我说的是阵痴。布阵与破阵就像执棋博弈、抚琴听音,旗鼓相当方能谱就绝世名局,没有闯阵高人,何来布阵高人?那些阵痴不可能不去设想阵破之后该如何回敬对手,按这千机阵中步步紧逼、玩弄对手的风格而言,这阵中的火没烧起来,下一阵一定比原先的水局更为凶险。”

众人身上都沾了火油,谁也不敢点个火折子扔进洞里试试看能否骗得过守阵人,故而只能往前走了。

“但愿是我草木皆兵。”暮青说罢就朝巫瑾走去,看那两名侍卫去了。

两名侍卫挡那足刀之时伤了筋脉,手腕肿得跟萝卜似的,巫瑾正为二人施针,见暮青过来,说道:“脏腑倒无大碍,但伤了手,幸亏他二人有默契,各使了一臂之力,若是两手的筋脉皆伤了,那可就麻烦了。”

一人笑道:“主子放心,我俩只废了半身,还能帮得上忙。”

废这个字眼甚是刺耳,旁边的侍卫把剑眉一皱,冷笑道:“我只是伤了左臂,还有右臂能使,没废!不知你废的是哪半身?”

这话算是话里有话,那侍卫也被挤兑笑了,骂道:“要你管!反正老子废的不是下半身……嗷!”

话没说完,这侍卫就觉得手臂奇痛,一道奇力自腕脉游冲而上,手臂的筋骨跟被人剐了一刀似的,疼得冷汗直流!他低头一看,正对上巫瑾淡凉的目光。

月杀斥道:“主子面前,休得胡言!”

这侍卫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说了荤话,急忙请罪:“属下口无遮拦,主子恕罪。”

“无妨。”暮青松了口气。这两个侍卫经验丰富,方才应是看出她和月杀欲借风势而退,这才临机决断,没使全力,而是借足刀的撞力助他们退离了险地,两人也因此因祸得福,不然伤的就是双手了,若真如此,自责的就该是她了。

“两位兄弟受累了。”那两个被从铁窟里救出来的侍卫倒是颇为自责,抱拳说道,“让二位废了半身,实在过意不去。”

“嘿!”那两名侍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暮青闻言都不禁摇头失笑,她一直以为刺部精于暗杀,皆是冷面儿郎,闹了半天没一个像是江湖传闻中的冷面杀手,如非此刻身在杀阵之中,她毫不怀疑他们会打闹起来。

然而,饶是几句拌嘴,仍叫紧迫的气氛为之稍缓。

藤泽等人被晾在一旁,有些尴尬,藤泽心中的疑团又深了些许。

瞧木兆吉与护卫们之间颇有主仆情谊,显然这些护卫不是临时招募来的,一介被放逐在外的远房子弟,为何敢私下豢养死士?

疑团太多,探究内情并不是眼下的要务,故而藤泽很快定了心神,见巫瑾收了针,又让受伤的护卫们服了药,这才领着司徒峰上前说道:“不知先生是位圣手,路上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司徒峰的手已在暮青破阵之时由护卫们撕了块衣布包扎上了,入阵之前,他们身上都带有止血救命的良药,司徒峰的手虽残了三指,但无性命之忧,并不需要诊治,但前路凶险,谁也不会与医者交恶。

司徒峰朝巫瑾拱了拱手,脸上火辣辣的,入谷至今,他的脸算是在木兆吉和他的人身上丢尽了。

巫瑾和善地笑了笑,“司徒公子受的是外伤,虽无性命之忧,但十指连心,前路凶险,为防公子痛极耗神,再生险情,还是内服些封血止痛的良药为好。在下身上刚好带有,如若公子肯信在下,不妨服下此药再行探阵。”

说罢,他从身上取出两只小巧的玉瓶来,各倒了一颗丸药递了过去。

“呃……”司徒峰看着巫瑾的掌心,面色迟疑。他们和木兆吉之间终究是敌非友,这药自不敢乱服,再说了,他已经服过药了。

正当司徒峰要拒绝之时,忽听藤泽笑道:“先生说的是,前路凶险,我等尚需相互倚仗,那就多谢先生赐药了。”

说罢,藤泽看了司徒峰一眼,这一眼看似温和,实则凉薄。

司徒峰惊怒过后,心头悲凉。藤泽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前路尚需相互倚仗,所以即便药中有毒,中毒的也不过是他司徒峰一人,而藤泽绝不会为一人而不顾大局。

真不愧是神官看重之人。

“谢先生赐药!”司徒峰笑了笑,心头被悲凉和嘲讽占据着,随即接过巫瑾递来的药,仰头吞了下去。

他没有权利选择,其实藤泽也没有,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过一场赌博罢了。

“继续探阵吧。”暮青说道,却只说不动。

藤泽意会,看了司徒峰一眼,司徒峰冷着脸率护卫们头前探阵,藤泽居中,暮青断后,三队人马又恢复了入阵之初的队形。

日头高照,天色已近晌午,阵道上到处是散落的机关残骸,黄尘已散,唯剩石墙上冒着缕缕黑烟,乘风逐日,熏得日晕有些不详之色。

可一行人再未遇到杀招,一路畅行无阻的来到了第八阵的阵柱之前。

如同先前探阵那般,护卫们小心翼翼地踏入阵中,希望尽可能晚的触发机关,却未料到,一行人刚刚入阵,身后便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声!

暮青闻声回头之时,脚下隆隆一颤,只见阵柱下方升起一道石门,死死地封住了阵口!

千机阵中从来无门,此刻竟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不详之感涌上心头,暮青脚下的颤动越发激壮,而就在阵口被石门封死的一瞬,阔大的阵道忽然像苏醒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

众人脚下踏空,悉数失重落入了阵道下方涌动的黑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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