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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拆好的羊已经端来,郑全忠将炭盆挪近一些,屠子哥自把了一条羊腿炙烤。待烤得出油,就使尖刀片下,又从怀中摸出料包撒上佐料,给边上冯公递去一盘。瞅瞅这双黑手,老书生咬牙将箸挑了一片入喉,居然味道不错。品咂数回,老书生道:“加了甚物?是安西茴香么。”

二哥乐道:“哎,冯公是行家。有安西茴香,还添些细盐、胡椒。”

冯公停箸望天,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摆摆手道:“甚个行家。从前在京时,有次圣人摆宴曾有此物,其味与别物大不相同,故而记得。”言罢,忍不住又挑了一片,细细品味。

二哥已将一盘卷个干净,又拿起一条羊腿炙烤,说道:“本来俺只弄些胡椒和盐,还是李三捣鼓出来,说加了这茴香味好。果然不虚。又说可惜没有辣椒,缺了一味,否则滋味更美。”

“辣椒?是个甚?”冯良建边上一童奇道。

冯公忙介绍道:“此乃犬子冯道。”

二哥探头来看,是个十有一二的男童,椭圆脸,天庭饱满,蒜头鼻,眉眼酷肖其父,神情机灵,唇角自然上翘总似在笑,竟是个天生笑脸。屠子哥不禁将他与自家娃儿作比,心念小屠子也得有这么大了。想到儿子,屠子哥竟一时失神怔在那里,得冯良建唤了两声才回过神。“哦哦,李三说是远在海外甚个地方出产此物,味辛辣,中国尚不曾见。”

那小冯道眨眼道:“辛辣之椒么?这李三哄你吧。中国既不曾见,他如何知之。《齐民要术》颇载海外奇珍,亦不曾见这‘辣椒’之名。”老书生轻拍了他手,将儿子刚刚夹起的一块烤肉打落,却这孩子把手拾起吃了,还嫌不够,又将那盘端起,往口中添加。

《齐民要术》是个什么,屠子哥全然不知,看这小子能吃,二哥又给切了几条给他,笑道:“这李三么,甚是能为,至于哪些真哪些假,俺也不知。”再咽下一口酒,果断转换话题,问道:“冯公曾在朝中为官?”

“管管图集书册,何敢称官。”

“怎不做了。”

冯公闻言,浅酌一杯,神情颇显落寞,没有答言。边上小冯又道:“不好做呗。”将盘里肉吃掉,又把盘子伸来要去两片烤肉,道,“巢贼攻破畿辅,圣人去了蜀中躲灾,阿耶还不走么?幸亏走得快,晚些我这小命可没了。”

“哈哈。”二哥笑罢,总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刘三老板插口道:“你才多大,巢乱那是哪岁,有你么?”小冯脑瓜连摆,道:“那时没我,然哪个不是阿耶生养,阿耶若没了,还能有我?”说完给了刘三哥一记白眼,似乎他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引得众人大乐。忽叹气又道,“咳,如今你等来了,我家又要待不住喽。”

冯公跟着笑了一回,听到儿子胡说,忙拍他一把,道:“未敢问将军这是打哪里来,听口音似是幽州人士。”

二哥把嘴一抹,想想也没甚说不得的,就道:“嗯。俺是幽州人士不假,豹骑军你怕是没听过。刘仁恭你总听过吧,我军原在蔚州镇守,去岁匡筹胡闹,便去河东待了岁余。这不,正要去同那厮做下一场。”冯公眉头紧锁,道:“你从河东来?”二哥道:“是啊。俺是前军,大队还在后头。”

“完了完了完了。”小冯慌忙将盘一丢,道,“阿耶,速走吧。”二哥看他一个娃娃装腔作态,好奇道:“这是何意?”小儿道:“将军你是燕人,还能顾些乡谊情面。那河东军是个甚么声名?彼辈若来,不走还有活路么。”老书生亦有些紧张道:“后面大军还要多久过来?”

“或一二日,或三五日?”咱们二哥这是真说不准,干爹的事他哪知道。

冯公起身一礼道:“将军,冯某有一事相烦。”

“请讲。”

“可否带上我家一路。冯某也有些脚力,只带细软、干粮,必不误事。”河东军凶名在外,老冯打算吃完饭就赶紧收拾细软,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二哥想想也是,河东军那帮虎狼来了还能有好,便点头同意他们跟着辎重同行。冯家父子连忙称谢不提。

休整二日,大军出发,直奔幽州。

军令,左营清晨出发,越过居庸关至山口外下营。冯家早早收拾了家财,遣散了仆佣,两辆马车坐了女眷、装了细软,两匹骡子驮些粮食,由四五个家人护着上路。老冯坐了一匹驽马,小冯骑了一头毛驴,走在一群武夫中间甚是扎眼。

左营数百军,千余畜牲,阵仗不小,但除了牲口打响鼻放臭屁,将士们都默默起行,不见喧哗。豹军辎重多在李三郎处管理,左营需要运输的物资反倒不多,刘四领着部下,带着辅军,赶着大车,与步军在后行走。

伴随行军,小冯非常新鲜,左瞧瞧,右瞅瞅。他发现军士们情况多有不同,有人马多,有人马少,也有拉着两头毛驴走路的。最奇怪的是明明都有牲口,却人人都是步行,虽然有人的牲口背上驮满了物资,但是也许多空鞍的畜牲,便是军官也都牵马而行。小冯好奇,就向身边一军汉探问。却那军汉看他一眼,只顾低头闷走,并不答话。临近的一人靠过来,小冯记得此人姓牛,是个队正,昨夜刘三专门介绍他们认识,说让路上稍加照顾。

来的正是牛犇牛队头,道:“小郎君有话说。”小冯道:“牛将军,我看你这马空着,怎么不乘?”小官人这声“牛将军”叫得牛哥开心,满脸褶子挤作一团,热心解释道:“有军律,若非急务,不得乘马。”在豹骑营数月,牛哥还是蛮惬意,在晋阳抄了一笔,在云中又捞了一票,如今军中驮畜充盈,他这步军也每人配了两头畜牲。作为队头,他还多了一匹乘马,虽然不是雄骏的战马,但是这个待遇,在从前昭义军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小冯道:“听口音,你并非燕人。”

“不是。俺是昭义兵,这来不几个月。”

小冯道:“我看前面有人马多,你却马少,是因来得晚么?”

“哈哈哈。”牛哥笑道,“俺是步军,这些皆是驮畜。前面那是骑军,多出一二匹是战马,突阵作战使用。切莫乱说。”

“原来如此。”小冯瞧瞧牛犇身后马背上大包小包鼓鼓囊囊,问,“这包袱里都装了甚物?”牛犇道:“是衣甲,干粮,兵刃之类。”小冯道:“能瞧瞧么。”牛哥还好没有昏头,连忙摆手,道:“扎营时来,这会儿不成。”边上老冯道:“道儿莫给牛将军添乱。”说了小冯闭口。老冯自坐在马上,也将这些军卒细细观察,只见部伍严整,秩序井然,确是一支强军。

将入关沟前,军队停下补充了食水,等到前面斥候确认道路安全,大军才又起行,迤逦进入关沟,于日暮前时从山间走出。

爷爷终于回来了!

心情有些激动的二哥驰马上得山坡,借着山势向南远眺,昌平城已在十里外遥遥相望。李大郎等也上了山坡。此时夕阳西照,金光透过云层洒落,映出远的城,近的山,正是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众人心情更是激荡,李三郎不禁感慨:“江山如此多娇,引多少英雄折腰。”

李大郎手搭凉棚,语气舒畅,道:“一晃五载,成败,在此一举。”

李三郎道:“虽说匡筹兵不足二万,毕竟敌众我寡。看来,李存信在南边没甚动作,匡筹得以全力防备我军。扎下硬寨,先看看情况。敌情不明,问问刘帅什么想法。他要做节度使,咱们犯不着赶着上去搏命。不成等后面主力到了再说。想不通,为甚李匡筹不守关沟呢。”

……

扎下营盘,有传骑来到,说是刘仁恭聚将,只请主官,以防李匡筹袭营时将校离营惹出祸事。应付这种场面,还得咱们屠子哥哥陪行,其余众将谨守营盘。遂由一百骑护卫进了刘仁恭的营中,李大留下随行军卒,与李三、黑哥入帐。

一门口望风的五短军士目送二哥身影伟岸,道:“我没眼花吧,方才那不是李大、郑二等人?”边上人道:“是呀。人家现在发达啦,豹都可比咱刘帅豪横。我看了,三四千人,好有上万马骡吧。”

有人纠正:“什么豹子都,是豹骑军啦。”

又有人说:“哎呦,郑二亦改姓李喽。”

起哄的立时跟上,道:“对对,认了独眼龙做父,哈哈哈哈。”

又一人无比惋惜,曰:“奶奶地,怎么不收我做儿子。”

“叫啥还不是要听刘帅招呼。”

“听说豹军在南边做了几场,李存孝都被拿下。”

“哎呀,背运,怎么你我偏偏无此良缘。”

正说着,就看刘三贼眉鼠眼地靠了过来。

五短道:“唉。你是郑二手下吧?”

边上一人酸溜溜地说:“甚个郑二,李二啦。哈哈哈哈。”这厮一语双关,逗得众军汉同乐。

刘三不理那起哄的,将手拢在袖口里朝前拱拱,对五短道:“周哥,我,我啊,刘栋,怎么不识得我。”边上有人道:“天黑。咳,你不刘三么,还刘栋刘栋。”刘三仍是将这起哄的置之不理,揣着手,贼兮兮仍向五短问道:“这回真成啊,一路破竹。”五短抖擞精神,挺一挺肚皮,笑道:“哈哈,破,破个鸟。早跟刘帅谈好啦,乡里乡亲地,打个球。”

放下一帮军汉打屁不提。

李大几人入得帅帐,又等片刻人都到齐。刘守文、刘守光、单无敌、刘雁郎等是一批,这是刘仁恭的老班底。李存审、薛阿檀等是一批。李存审到河东也就五六年,前面一直在北边活动,头次见面就是交接云中,与豹军没甚交情。薛阿檀挨着李存审坐着,与二哥互送秋波,但没说话。李大三人稍显另类,出身是幽州燕人,如今李大、黑哥却拜了李克用做干爹。

三派人坐得泾渭分明。

“刘帅。贼势汹汹,我军区区万人,敌众我寡,匡筹又有坚城,这仗如何能打。还是等候大王到来,你我只需将匡筹看住,勿使走了即可。”开口的是屠子哥。来前商量好了,必须态度鲜明,不给人把豹军填沟壑的机会。原计划李三郎放炮,不过二哥尚未在这等军议现场表演过,几番争取到了这个发言机会。

刘仁恭瞪了刘守光一眼,不是说都跟李大他们商量妥了,怎么上来就拆台啊,办的什么事?刘公子也没想到头一个跳出来的是这黑厮,他妈的一点情面不讲怎么。有点恼火的刘二公子说道:“李副将,匡筹总计不足二万兵,其中老卒一万不到,其余只有四五千胡儿与数千新兵,破之必矣。”

二哥想压压刀柄装装气势,一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是交了刀进来的。便把胸膛一挺,道:“哼,破敌?人在城里怎么破。哎,不如挖沟围城。”气得小刘一口老血好悬没有压住,怒道:“放屁!你不看看这是几月,泥土冻得邦邦硬,挖沟,你他妈挖得动么。”

刘仁恭抬手止住儿子叫嚣,道:“我与匡筹已约好明日一战。李副将勿疑。”心中哀叹,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黑厮如今也敢在爷爷面前大放厥词了么。二哥疑惑道:“他肯出来?”刘守光道:“不来怎么。卢龙上下皆作壁上观。李存信在南,我军在北,匡筹必先速破一军,再破另一军,或能有条活路?倘迁延时日,不待我大军云集,各州各县难保不会就降了。我军等得起,他都等不起。”

屠子哥闻说,不解道:“这厮即等不起,你我何必着慌。”为甚二哥这么积极表态,如今他手下有四百步军,列阵而战,肯定要摆到前面挡刀,自然不愿。刘二公子牙根咬了又咬,有些话实没法明说。倒是刘大公子出声说道:“李副将不知,自匡筹作乱以来,镇内民心不稳,军心浮动。此前我军数与之战,仅匡筹旧部老卒还能听命,然征战年余,已伤损不少。这厮虽收拢匡威旧部若干,奈何军士并未归心。此薛将军亦知之。”说着就看向薛阿檀,等他发言。

薛阿檀道:“不错。”

刘守文向薛阿檀颔首致意,又道:“诸位或在疑惑,匡筹怎么放着居庸关不守。”李存审点头道:“有地利不用,奇怪。”刘守文道:“恐怕匡筹是不得不如此。若先击南路李都头,一旦打成焦灼,我军又从北来,彼腹背受敌,必亡矣。故其欲先破我军,再破南边。他拖不起,只能行险放我军进来,以求一战而胜。”

二哥道:“照你说,这厮只这万把人便知能胜?”虽然之前刘窟头与李匡筹做对,始终是老刘落在下风,但这回可是独眼龙大军亲来,李匡筹就这么有信心么?刘守文面色有些古怪,道:“去岁匡筹怎么破了李匡威,都还记得吧。”二哥道:“怎么,又遣人来了?”之前李匡筹就是派遣使者乱了匡威军心,众人皆知。刘守文却摇摇头,道:“此次这厮未遣使者来,却绑了不少军士家眷。”

屠子哥惊呼:“怎么,抓我等家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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