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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柳城,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刘守文还是被眼前的景色深深触动。

连绵不绝的垦田和牧场还在预期之内,沿着白狼水那一排高耸的木架,着实吸引眼球。一问之下,得知那是铁坊的水车以及大仓磨面的水磨,只因冬天河水结冰,为免损伤,水车已经卸下,只剩孤零零的木架子立在岸边,默默地等待春暖花开。

虽然不是铁匠出身,但是对于军工生产刘守文还是颇为关注。幽州的工坊他常去转悠,对兵器打造,大刘好歹有些概念。略一思索,便猜到这些水车的作用,本想进去看看,做个印证,结果距离两地里就被拦下,说是军工重地,无令牌不能靠近。

刘老二刘守光不是蠢人,同样明白此中意义,口中啧啧称奇,道:“大兄。当初在蔚州,俺便说来此发展,你与阿爷皆曰不可。看看,这才一二岁光景,李正德便有此局面。我家虽然兵多地广,可是麻烦也多呐。若当时北来,有这数载经营,岂是今日之局。”刘大帅与独眼龙翻脸在即,或者说,事实上已经翻脸,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公开大打出手而已。为了能够专心应对西边的晋军,刘仁恭决定让长子再跑一趟山北,跟李正德这个老部下谈一谈心。末了刘二也闹着同行,大刘无可无不可,便兄弟俩一起来了。

听他这话,大公子刘守文思索半晌,道:“不同。李正德能站稳脚跟,不离镇中钱粮支持。彼时我军新败,士气低迷,粮械短缺,如何远行?从妫州绕过来,只怕还没走到,队伍便散了。李正德确实局面不差,但我军亦有四万精锐,北地苦寒,任他如何折腾,又能养得几万兵?哼,招募草原牧骑么?那都是什么货色,你岂不知。”认真地看着弟弟,大刘谆谆教导他说,“只要咱镇中不乱,区区一营州,翻不了天。”

二公子刘守光对大哥这套说辞并不认可。山北道路又不是没走过,当时可不缺马,天气也已转暖,路上有水有草,怎么就走不到。再说,城里有多少粮不清楚?但是对于李正德,刘二公子也很矛盾,他发展得好,证明小爷眼光不错,可是他发展太好,于老刘家又绝对不是好事。

此时他无意与大哥争执,便垂首不语。

去年李正德在柳城会盟诸部,说是以为定例,刘家兄弟年都不过,专门赶过来,原计划现场参观一把李家兄弟的表演,结果到了柳城,才晓得人家今年跑潢水去玩了。赶过去,技术上没什么不可行,但是刘守文不想再追个几百里去贴大李的冷屁股,那也太显下作,便在柳城安心住下,四处走走,左右转转,亲自摸摸李大的家底,不比跑去潢水看李崇文吹牛逼意义重大。与上次走马观花不同,此番他时间充裕,还没有李大这狗货灌酒,兄弟俩将柳城内外能走的地方走了个遍,田间地头,大榷场,码头,南北两座军营,甚至抱着酒跑到牧民家里做客。只是为了避免误会,燕城那边没去,但是情况也问出个七七八八。

李大郎不紧不慢回到柳城已是二月。先行的是豹骑都与毅勇都,义从军与保定军还在后面护送财货缓行。至于射日都等各军,直接回归驻地,并不来柳城添乱。原本冷清的南北两座大营,顿时热闹起来。自打去年东巡,李大郎这是刚回柳城,便拉着郑二等人作陪,搬上柳烧招待刘守文、刘守光兄弟。

对小刘,黑哥还是很有感情,与他相拥罢了,拉着比邻而坐。二哥四下张望,结果非常失望,厅中单无敌等熟面孔一个都无,连五短的影子都没见到,只李小喜、元行钦几个相熟些。看来这次是闹不起来了,郑哥不无遗憾地想。

仿佛是他肚中蛔虫,刘二笑道:“别瞧了。单哥儿备边,盯着晋军走不开。”

二哥闻言连呼“可惜”,也不知他可惜个什么。

刘守光故意作色道:“你甚时如此惦记单哥儿了。如今人家可不欠你钱。再说,怎么我来了你还不高兴么。”老黑道:“你来我高兴个球,又不给我送女子财帛,吃喝还得爷爷开销请你。”小刘丝毫不恼,笑道:“你怎知我未带美人儿来?”说着拉着老黑低声道,“去岁我在西边草原走了一圈,得了几个佳人,特意给你留着,这次一发带来。晚些你差人过来领走,莫说从我这里得来,你家那条母大虫我可惹不起。”郑哥嘿嘿笑开了花,道:“好说好说。”就寻思着怎么瞒天过海安顿佳人。

他两个嘀嘀咕咕,正主刘守文与李大郎也没闲着。刘守文道:“大郎胜兵过万,威风不小啊。说不得,今岁你得多给些马我,三千,不能少了。”

再说山北马多,三千也不是个小数,真要白送,李大郎觉着肉疼,可是一毛不拔也不好开口,干脆来个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知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别藏着掖着,有话直说。能办我一定办。倘要我与晋王兵戎相见,那免开尊口,还是吃酒罢。”

刘守文道:“好。那我还问你李正德是燕人还是晋人?豹军,是卢龙之军亦或是河东之军?”李大毫不犹豫,道:“你问一百遍也是这话。我是燕人,豹骑军亦为燕军。”大刘抚掌道:“善哉。那我若要你让出平州,你怎么说。”这牌出得很出意料啊,先要马,接着要地盘,大李眼睛连眨,道:“你莫非是耍笑。”刘守文一脸严肃,道:“你看我是耍笑么?晋王催粮,未予,又相约出兵勤王,又未予。河东来使道路不绝,两家翻脸便在眼前。你也知镇中情形,父帅不会去打河东,但河东却未必不来攻卢龙。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愿率军助我一臂之力,一切好说。可是你念着义儿之名不愿助战,平州在你手里,你说我睡得着么。”

这话是不假。刘仁恭看着有四万军,但是天知道河东要来多少人。晋军东来也不是只能走军都陉一条路,堵了军都关就能高枕无忧,鬼知道从哪里就摸出来了。若老刘大军在外应付河东,自己却来偷幽州,呵呵,外人未必能成,但他李正德在城里人脉着实不少,说不定就有人愿意开门呢。

此时此刻,好几个人名就已经在大李的脑子里转悠了。

其实,这也一直是李家兄弟纠结之处。是否要借此机会拿下幽州?想了半年,哥俩达成一致,决定放弃。首先,刘仁恭是为了卢龙的利益跟晋王打仗,这就站住了大义,他们背后捅刀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如果实力够横,能镇得住局面也行,不服就杀么。恰恰他们胳膊太细,杀不动。算来算去,也就五六千人能用,够个屁用,搞不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给别人做嫁衣还背一世骂名。

胡骑?真敢领着胡骑打幽州,他李正德更是罪人中的罪人,永世不得翻身。

那他妈胡儿进了城,还管得住么。什么?不让进城?呵呵。

得,也不用纠结,人家大刘直接怼脸上了。

大李略显尴尬地笑道:“我你有甚不放心。毕竟晋王遇我甚厚,岂能刀兵相向。对刘帅,俺也是一片赤诚啊。”刘守文心说,我信你,年都得过错了。都是武夫,谁不知道谁啊。这个局面,有这实力,搁自家阿耶的性子就绝对会偷一把,他大刘自己也很难经得起诱惑。“少来。亲兄弟明算账,你我虽非血亲却胜似兄弟,更要算清楚。放心,不让你吃亏。”

“哦。”李大本来也没想真干,便跟刘大认真讨价还价,道,“你说说刘帅打算怎么补偿我?”

看他这副吃相,刘守文眉毛一挑,道:“你在镇里卖盐,此事有吧?哼。”待见李大微微脸红,才又道,“晓得你这里苦,也不是不让你卖,但你不能再这么胡搞。你说个数,定好价,都由我来买下。”

这意思是要镇里包销,不许他再自行其是了。李三在卢龙卖盐这事,早晚要跟刘大帅说道说道,既然今天碰上了,李大便把出一张大手翻了一番,道:“一岁十万石盐。”

“呸。你怎不去抢。全镇一年才吃多少盐,买你十万石,镇里那些盐场都吃风么!”刘守文只差没有一口啐在李大的脸上,也伸出一巴掌,“一岁五万石,不能再多。”

李大讨价:“那算多少钱?”

刘大还价:“五万石盐,折五万石粮。”

感觉自己对买卖的事不很在行,大李便招招手让三弟过来,道:“刘衙内说,一岁五万石粮换咱五万石盐,以后也不用自己卖了。你看成么。”李三立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掰起指头说:“盐场出来就要千多钱一石,镇里一石粮价贱时才三二百钱,贵时也不到五百钱,这一石盐才给一石粮,刘哥你这太黑了吧。”

刘守文哈哈大乐,指着这沆瀣一气的兄弟两,高叫:“二郎你过来。”

老郑与小刘几乎同时就要起身,黑哥反应了一下,明白不是在叫自己。刘二屁颠颠过去,刘守文道,“二郎。我说每岁用五万石粮换他五万石盐,他说卖贱了,你跟他讲讲道理。”怎么着,就你有兄弟,我家刘守光不是人啊。

小刘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比起一根指头乱摆,也摇头晃脑道:“李哥,你去年你不仗义啊。在镇里卖盐也就卖了,可是你不能几百文一石也卖吧,搅得镇中一塌糊涂,榷盐不足八万贯。至于说卖贱了?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卢龙盐场煮盐一石不过百文,你那田里只怕还要更低吧。去岁镇中粮价是一石四百多钱,哦,一石粮换你一石盐,怎么,还不够。说话讲讲良心好吧。”刘守文忽然觉得,这次带老二来是带对了,捋着颌下稀稀拉拉的胡须,但笑不语。

李家兄弟一看,呦呵,男子双打。彼此对个眼神,李大道,“这且不说。去岁讲好,镇里负担我五千军,照惯例,日费之外,一兵一岁该有粮赐十二石、衣赐七匹,还得有马料。镇里却只拨来粮豆一共八万石,仅足日常吃用,马料尚不足。粮赐、衣赐更是一文也无,这怎么说?不仗义吧。”

刘守文道:“那平州所收两税,你也没给镇里交钱呐。”

李三郎道:“平州五千户,所得养卢龙军且不足,拿什么交。”

刘守光道:“平州在籍是五千户,还有多少不在籍。你地皮刮了多少,真以为小爷不知道么?再说,之前送了多少钱粮去河东,独眼龙可是……嗯嗯,镇中空虚嘛。”本来想说想说“独眼龙可是你义父”,话到嘴边,感觉说了李家兄弟和郑老二都给跟自己翻脸,生生改了口。

平州,就是后世天津卢龙县那一带,在汉朝在册都有几十万人口,怎么可能真的只有五千户。其实是有大量的隐户。不过,别人怎么着不管,以李家兄弟肯定不能真的剥夺了隐户们纳税的权力。李大指节扣着案几,下场道:“少来。给河东送钱送粮那是哪岁?所出皆李匡筹时财货。乾宁二年所得,给了河东一文钱么?去岁呢?两税并傕税、商税,折钱没有二百万贯也差不多吧。去岁粮价一石最高不过三百余文,如此宽裕,说镇里困窘,过分了罢。”

刘守文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心说你小子将镇里情况摸得很透啊。也祭出顾左右而言他大法,道:“这样,过去不说了,交出平州,山北你自去折腾,也不必给镇里交钱,镇里一岁再给你……刘守文重复算了一下,道,“一岁十二万石粮,三万五千匹绢。再以五万石粮换你五万石盐。如何?”

李安抚大头猛摇,道:“兵械甲仗呢?我拿头去震慑诸胡么。”

“以马来换。”刘守文也很坚决。

李大郎心下盘算,相当于镇里给负担了五千兵的日费与粮赐、衣赐,还能匀出些马料。他毕竟不是刘帅的亲儿子,能挤出这些油水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其实平州就是个鸡肋,他又不能真的刮地皮,收得那点钱粮其实是入不敷出,养于谦那点人马都不够。可是若只是这样,又觉吃亏。

正在踌躇时,刘守文看出这厮还想抬价,忙道:“李大,莫得寸进尺。匡筹为祸甚烈,乾宁二年所得尚不足弥补亏空。去岁好些,然军士新募,钱粮兵械哪样不要钱。幽州至今也只养得四万兵,衣甲尚未配齐。河东入寇就在眼下,大军一动,又要多少钱粮你没数么?”

李大道:“衙内,平州之事非只涉钱粮。营州困窘,百货仰赖塞内,卢龙道、傍海道亦或海路,平州最是便利。让出平州,若哪日镇中闭了关门,我当如何?至少留个渝关。”

“不成。留下渝关,那与平州在你手里有何分别?”刘守文坚决不允,道,“李大,我不妨明说,你踏实经营山北,做卢龙北屏,镇里绝不会为难。这两岁镇中实在难过,只能匀出这些钱粮,待几岁宽裕了,再多拨来粮械亦无不可。你来镇买卖,陆路海路尽可走得。你是营州刺史、山北安抚使,持你令牌,镇中何处去不得,谁会拦你。若不放心,”看看身旁的弟弟刘守光,道,“二郎与你相熟,平州交他镇守,你总放心吧。”

刘守光一看有这好事,胸脯一挺,叫嚣道:“李大,我你还不信么。只要营州军不入关,买卖尽可做得。李三,你也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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