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多年,郑二向来运好,鲜少受伤亦罕有得病。
但是,数十年的风餐露宿,郑守义的身体里多少也埋下许多隐疾,平日不显,如今心神不守,终于勾动天雷地火,造成大病一场。
此后数日,大总管昏昏沉沉不醒,并且持续发热,时高时低。
萨仁那坐在榻旁,牵着老屠子的大手,千分万分的心疼。
老屠子本来生得壮伟,年过五旬,不过略有几缕华发。可是这才短短数日,他就已经两颊微陷,须发皆白,连眼角也冒出了黑斑两点。
仿佛一瞬间,他就在梦中老了十年。
萨仁那手里不停,用烈酒不断地为老屠子擦拭身体。
军医说可以降温。
不管是否有用,今日凌晨确实是退烧了,只是仍在昏睡。
作为奚族大公主,萨仁那早早就明白自己会为了家族联姻,只是没想过能遇见李大和郑二。
起先她不想嫁给李大,不为什么,就是不喜父兄的粗暴安排。
可惜,彼时她无力反抗。
好在李大是个英雄,待她亦好,渐渐得了她的芳心。
再后来儿子渐长,李家事业渐大。李大曾与她商量,待儿子再大些,就给他人马,让儿子去塞外打下自己的天地。
得夫如此,萨仁那也别无所求了。
结果李大就死了,丢下她孤儿寡母,在那冰冷的宫墙之内。
闯出蓟城,萨仁那筹划了许久,等待了多年,终于抓到机会跑出来。
老娘不远几千里从幽州跑来河西,你这老狗就要是走了么?又要撇下我这孤儿寡母,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族人?
萨仁那心里在淌血,已经是血流成河,成海。
你不是叫郑守义么,你的义在哪里?
当初李大身死,她慌张过,为自己,也为儿子。
此次郑二病倒,萨仁那再一次心中惶惶。
你这,你这不仗义呀。
萨仁那想哭,想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
但是她不能。
还有孩子要照顾,城内外还有数万大军要稳定。
数日来,萨仁那衣不解带地照顾老郑,若这座大山倒下,她该何去何从?
萨仁那早已困乏难耐,可是合上眼又睡不着,就这么挨着老黑发呆。
祈求大神保佑,勿要歼我良人!
咦?好像郑守义的眼珠开始快速转动?
萨仁那擦擦眼角,还不等她反应,就看见老屠子忽然睁开了双目,沙哑着嗓子开口就道:“叫王义那个王八蛋过来。”
仿佛突然就苏醒了,两手一撑,老屠子竟要起身,却因身体虚弱没能起来。
萨仁那知他好胜,忙伸收拾心情,出手将他扶起,同时命人快去找老马匪。
先到的却是张顺举。
之前李承嗣西征,据说是形势一片大好,结果意外受创。
没成想他们这次千小心万谨慎,一场大胜也能出个意外。
小屠子身死,老屠子晕倒,行营好悬没有乱成一锅粥。亏得有他们这些老弟兄在,好在,他们已经占了凉州,后路还算安稳。
很突然,这如山的重担就压在了他的肩头。
这疤脸老汉最近也是憔悴不少。
小屠子是他亲外甥啊。虽然几个嫡子都是他的亲外甥,可是论起感情深厚仍是小屠子最亲。
小郑的性子他不喜欢。
十一郎则太嫩,太愣。
如今小屠子没了,这偌大的事业怎么传递?
这已是老铁匠的一块心病。
数日来,这黑厮昏迷,是他张某人与老马匪几个费心竭力,总算没有闹出乱子。但是,心里有这块大石头压着,依旧十分煎熬。
幸亏是胜了,回鹘人被狠捶一顿缩回王城。
可惜小屠子意外身死,未能穷追扩大战果。现在军队一部撤回大斗军,一部回到凉州休整。
老铁匠进门时,老屠子已经灌下许多清水,又吃了两海碗肉粥,恢复不少精神。听罢军情,大总管道:“乌母主何在?”
郑守义这位老将,从来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人死如灯灭,还需为活人打算。
儿子死在回鹘人手里,那就让他们血债血偿。
哭也哭过,昏也昏过,再悲悲切切、扭扭捏捏可太不像话。
眼见妹婿气色不差,老铁匠稍稍宽心。道:“已回到甘州,还有归义军与龙家万余兵同来。”可是看这老黑这异常的平静,张顺举又有点忐忑,生怕这黑厮又倒下了。
郑大总管靠在萨仁那肩头。“李三那边有信了么?”
老马匪此时也赶到了,看看老铁匠,表示自己不好说话。
张顺举只好又道:“枢密院令,由你出任河西节度使,符存审改任振武军节度使,振武军调赴河西,改军号为赤水军。
李三此刻当正与梁军在郓、兖一带交战。
兖州张万进又要投过来,刘鄩率兵在打他。”
老屠子闻言,骂了一句:“狗日地李三。”裹紧了袍子免得漏风,又问,“今年还能有人过来么?”
老铁匠道:“王有良早有准备,得令起行,或正旦前能到,至少到一部分。
哦,冯道出任灵、夏巡抚使,估计年前后能到,或者会与王有良一路。
今岁移民赶不及了,说开春后会送人来,此事有刘三张罗,尽可放心。
嗯,李三还说下任河西节度使仍由你举荐,若能拿下安西,许你为安西王,世袭罔替。若安西、北庭都拿下来……说到这里,老铁匠猛然惊醒,住口不语。
趁着老屠子不注意,他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冯家小子做了灵、夏巡抚使?”老屠子水足饭饱,脸上气色大好,不似方才有些灰败,可惜也再不能黑得那样纯粹。
这一病,终究是伤了元气。
好像没听到最后这个世袭罔替的安西王,也没兴趣问安西、北庭都拿下有什么好处,郑大总管道:“冯良建在河东做巡抚,这小子做灵、夏巡抚使,李三郎还真是内举不避亲呀。”
……
甘、凉交界的一场仗,使两边都陷入了苦痛。
老屠子是为痛失爱子而悲伤。
虽然一战获胜,但是意外折了儿子,死了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究竟这是败是胜?是赔是赚?
删丹王城里的乌母主可汗则是为损失近万精锐而落泪。
因为小屠子意外阵亡,唐军虽然没有穷追到删丹城下,可是一路追杀也是相当疯狂。回鹘人落在战场上的步军全军覆没,撤军路上被丢下的儿郎亦不少,御弟哥哥跑回王城点算,只余二万出头。
三万多大军出击,回来二万三千人都不到,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要知道,回鹘总人口才有多少?
何况丢的都是军中的战力担当啊。
乌母主去沙、瓜,原想一石二鸟,既解决后顾之忧,再拉些人马回来挡刀。经过努力,从归义军和龙家是弄回来一万多人不假,乌母主还盘算着,这就差不多能凑起五万大军啦。
有此五万人,不讲稳操胜券,至少有一击之力了吧。
结果就听说弟弟这边栽了个大跟头。
里外里算算账,买卖赔了呀。
“王不以怒兴兵。吭吭。”乌母主内伤不轻,咳个不停,“临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稳住,要稳住。只要有王城在,唐儿等闲打不进来。彼若真敢顿兵坚城治下,只须待我回头,里应外合,唐儿必败。
阿咄欲,我知你不喜汉儿,但是你要懂得,治国,治兵,与好恶无关。
唐儿有句话,叫做唯强者能大度,你究竟懂不懂?
吭吭,我没几年好活了,按理这担子要交给你,可是阿咄欲,你如此不知深浅,这基业,你接得住么?”
室内只他兄弟二人,乌母主可汗说话也就毫不避忌。
损失数千甲士,痛彻心扉呐。
那可都是回鹘人的核心战力。
阿咄欲自知罪过,羞愤难当,拜伏在地,向兄长诚心道:“王兄,我错了。”
阿咄欲好歹也是血里火里杀出来的猛人,他只是心气高,并非真的蠢。遭了这当头一棒,御弟哥哥当然晓得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
所以,还是得看王兄大可汗回来擦屁股了。
弟弟肯低头,乌母主可汗叹口气,再多也不好再说。
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不论如何,他死后这汗位都只能传给这个弟弟。
在草原,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父死子继,他自家那些不争气的儿子,没有一个顶得起这份事业。
当此危亡之际,国赖长君呐。
其实,难道他乌母主就喜欢汉儿么?
休看他们表面卑躬屈膝,可是从其眼眸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高傲,反衬出乌母主内心深处的自卑。
当年,这些汉儿也曾降了吐蕃,可是哪怕百年之后,一俟高原内乱,张家兄弟振臂一呼,沙、瓜汉儿依然是揭竿而起。
区区数年,归义军席卷河陇,数千里江山尽复汉家衣冠。
历历在目啊。
若非李唐朝廷一心打压归义军,给了回鹘、嗢末甚至蕃人机会,他乌母主岂有今天的局面?
此中秘辛,别人不知,乌母主可是心中敞亮。
作为回鹘大汗,他恰恰明白大唐的强大之处。
有一种骄傲,似乎深植在这些汉儿的心中。分明他乌母主才是大汗,是主人,但是面对唐人,乌母主就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他甚至认为,弟弟如此憎恶汉儿,是因为弟弟比自己更自卑。
阿咄欲,他只是以这种强硬掩饰内心的虚弱吧?
别意外,因为乌母主也总有类似的想法。
尽管他相对更加温和,给予治下唐儿较高的地位,提拔任用了几个汉将,那都只是形势所迫。
就跟归义军苦苦维持汉儿与胡儿的平衡,他乌母主这个大汉,也得小心维护回鹘人与汉儿的平衡。
所以,在心里,乌母主对汉儿是深深忌惮的。
大唐,毕竟是天可汗啊!
哪怕大唐曾经衰落,哪怕草原各族各有各的倔强,但是面对大唐,他们就是有种自觉不自觉地自卑,似乎是镌刻在骨子里,烙印在灵魂中,怎么都擦不去。
大唐是乱过,甚至一度灭国,可是如今这不就又冒出个新大唐么?
在听说弟弟葬送了数千精兵的那一瞬间,乌母主都有投降的冲动。
真不是他怂包。
突厥,吐蕃,回鹘,有一个算一个,每一个曾经跟唐朝叫板的,现在都在哪里?吐蕃算是扛得最久,甚至能趁大唐内乱尽取河陇,可又怎样?
大唐复兴在即,吐蕃呢?还有影子么?
乌母主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止住自己的颓丧,稍稍鼓起斗志。
他不甘心呐。
回鹘人也努力奋斗了,凭什么?
难道,就逃不脱给唐儿做狗的命运吗?
哪怕,给唐儿做狗日子也不错,可是,乌母主不甘心做个狗头啊。
乌母主,他想做个主人。
……
凉州。
郑大总管大病一场,醒来有些虚弱,但是精神已经恢复。
爱子暂时葬在凉州,大总管准备东归时再拉回祖坟安息。
暂压胸中哀痛,此刻,大总管要考虑的是怎样让回鹘崽子付出代价。
有仇必报,这是唐军的传统。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若非迫于形势,那就是懦夫的自我狡辩。
郑大总管报仇是宁抢一秒不等三分。
总之,能不过年,就不要等明年了。
天气渐冷,但没有上冻,还能出兵。
本来郑大总管是计划明年再打甘州……
好了,不必等了。
不就几百里么,郑大总管给灵武的魏东城行文,让他至少派三千人来守凉州。有爷爷顶在前面,他在灵武留那么多人干嘛使?看戏么。
灵武人手不足?那就让周德威调人到灵武协防。
赤水军这不要过来么?赶不及无所谓,可以让王有良别着急了,就领着赤水军先在夏州帮周德威看家。
王有良看夏州,周德威来帮魏东城看家,魏东城到凉州看后路。
朱梁主力在东边都乱成一锅粥了,怕个球。
河东不是还有秦光弼么。
河南打成头顶头,河西也打成这样,他还猫在晋阳干什么?
天天睡娘儿么?
郑某人一把年纪还在河西吃砂子,你秦某人好意思么?
还有李老三,在河南猫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结果?那么多震天雷,都留着下崽子么?
反正老屠子一睁眼,就开始给全天下下命令。
总之一句话,都给老子动起来!
魏东城接到老屠子的行文,咬咬牙自领了五千人过来,留下亲儿子坐镇灵州。同时,又给周德威去了急信,让他赶紧帮忙看着点家里。
老屠子要发疯,魏副总管得跟过来看看情况。
王不可以怒兴兵,行营可是万万不能再栽了。
后面大军还在赶路,魏东城是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抵达凉州。
牛羊牲口做口粮,由牧民、辅军赶着已先一步出发。
部分军队也陆续离城,陪着畜群缓缓而行。
从凉州向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列。此次,郑大总管尽起常捷军、左龙虎军、横山军、天德军,并嗢末、六谷蕃仆从八千,奚人一部,总计雄师三万余。
不杀得回鹘断子绝孙,郑大总管发誓决不收兵。
旌旗猎猎,铁蹄滚滚。
魏东城赶到,郑守义出城来迎,与老弟兄携手而行。
郑大总管声音有些沙哑,亲切地携了老战友粗糙的大手道:“来得正好,凉州交给你,我也放心。今日抓紧交接,我拟明日出启程。”伸手在眼前晃一晃,“区区四百里,趁天暖,打下甘州,我准备就在那边过冬了。”
“二郎。”魏东城看看老伙计已是满头华发如雪,连眉毛都挂了白,面容有些消瘦。
据传伍子胥曾一夜白头,本来魏副总管是不信的,好嘛,如今见到活的了。短短数月不见,这黑厮竟是老了没有八年也有五岁,唯一不变的是那眸中凶光。
不,也变了,变得更狠厉。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郑大总管面皮抽动,道:“你放心,洒家不会乱来。这些儿郎许多随我多年,岂能让其枉死。
振武军已给了符存审,这河西,我不会让他乱了。
若事不可为,我会撤兵。或在大斗军,或回凉州。
你只需多运粮械,保障后路不失即可。
嗢末,蕃人,精壮在我这里,家眷你来看好,必然无事。只有一点,处事务必果断,不可半点犹疑,莫似张德那厮磨磨唧唧……
数千里之外的张将军突然一个激灵,有人在惦记我?
郑大总管这样说了,魏东城也不能再有多语。认真观察这老屠子,情绪倒是正常没有异状,只能默默点头。心里却在计较,最好让能萨仁那跟着去,免得这老屠子发疯。哪怕他抽风,也能有个人劝一劝。
当然,这话魏东城也是说不出口的。
萨仁那……
咳,这事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