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过程中,吴秀纯阿猛只会呻吟,连大声叫喊都不行,四肢已完全麻木,骨髓里仍然寒冷难当。
当他们被锁在积水地牢时,吴秀纯忽然感到万分后悔。
如果肯听赵小刀的话,如果肯听啊猛的劝阻不“出动”,就不会遇上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就不会连累阿猛也泡水囚禁三日三夜。外面就算春雨绵绵,但空气新鲜景色绮丽。他们亦可以缩在被窝睡觉或者做白日梦,幻想人间最美的事情……
可是后悔已经太迟了。如果再泡一天半天,就算诸天教肯放了他们,恐怕也活不成了。因为双脚已有溃烂感觉,全身肌肉麻痹而骨节却疼痛难当。
难道我会死在此地?我永远见不到春天的花朵?灿烂温暖阳光?再也喝不到碧梧轩的陈年绍兴?尝不到西湖滨的香甜藕粥?
酒肆门口木架上摆着的好几缸酒,有陈年花雕、五加皮、竹叶青等不同种类的绍兴酒。
肆内固然有不少酒客用豆腐干花生毛豆等下酒,但亦有很多带着壶瓶来打酒的,所以人来人往却也热闹。
赵小刀三天之内已经第十八次见到那左边挟着拐杖的跛子。
跛子坐在紧靠他背后的座位,要了半斤花雕、一碟豆腐干,口中喃喃道:“还没有回去,真奇怪。”
赵小刀眼望门外,低声道:“别的地方也没有消息?”
跛子把头埋在酒壶中,应道:“也没有。这两个小鬼能去的地方我都查过。”
赵小刀叹口气,道:“世事的变幻真是快得可怕。我们弟兄十二年不见,想不到李二哥你已缺了一腿而刘老大却断了一手。”
跛子李二哥道:“我们活着还算运气好,多少弟兄都送了命,所以神手帮最后只剩下几个小家伙还在活动。唉,现在又少了两个。”
赵小刀道:“我们得找个机会详细谈一谈。你这三天跑来跑去可有人注意你?”
李二哥道:“还没有。你别忘记我已经七年没露面了,杭州地面上出来走动的人都不认识我啦。”
赵小刀道:“这样子才好。我宁可查不出王九下落,宁可找不到吴秀纯阿猛两个小鬼,也绝对不能让你或刘老大出事。”
酒肆内客人渐见稀落,因为已经不是喝酒时间。门外春雨绵绵不绝,也使街上行人减少。
赵小刀又道:“我一回杭州,就到各处细心看了几天。咱们神手帮已经绝迹,但诸天教也没有占夺这地盘。如果他们占不到这些地盘,何以把咱们神手帮赶尽杀绝?”
李二哥干了一大杯,才叹气道:“没有人知道。自从八年前令狐次道做了诸天教教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设坛杭州,他自己亦从无锡来杭暂住。第二件事是替最有名的春红院五十七个红妓赎身并且资遣回家,不过听说直到现在他无锡的老宅,还有几个都是当年红透杭州的美人。第三件事是下令消灭神手帮……”
赵小刀道:“令狐次道这个人很神秘,有关他的资料很少。当然我不能向本省有关衙门查询,因为诸天教一定有人渗入各衙门任职,我不能打草惊蛇。我最想知道只有两件事,一是他为何仇视神手帮?二是王九是否匿居杭州?王九本是独行大盗,以何因缘得到诸天教庇护?”
李二哥轻轻道:“小江,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最恨官府最恨捕快?”
赵小刀道:“当然记得。我现在还是一样恨这些王八蛋。”
李二哥的面孔从酒杯抬起来,讶道:“你还恨?你自己呢?”
赵小刀道:“我不同。我也像王九一样独来独往,我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捕快,我现在可以暗中帮助很多人。而最重要的是叫我办事的人,就是我的师父。”
李二哥立刻谅解而又欣然地道:“这样很好。唉,还是刘老大行。他说你一定有理由这样做,叫我不必考虑。但我还是一直暗暗嘀咕一直都不放心。”
赵小刀极力把脑海中刘老大浓眉方面大汉的影子抹去,因为他有很多事急须解决。他道:“我已踏遍全城大小街巷,我想应该先找到吴秀纯和阿猛,因为我很怀疑很担心他们是……”
李二哥道:“他们忽然失踪,当然值得担心和怀疑是诸天教所为……”
赵小刀道:“我只有一条街道还未去过。我现在就去……”
李二哥又干一大杯,道:“我也记得那条美丽的街道。你去吧,我们还是用老法子见面。希望我们都有好消息。”
杭州城内也有一条浣沙溪,虽然不是西施浣纱的若耶溪,但风物之宜人悦目,亦自另有一种情调风味。
这条溪很浅不通舟楫,是西湖湖水经涌金门水门入杭城达众安桥,共有十一座桥梁,东西两岸都植有杨柳。而两岸有马路。沿岸漫步时但见柳丝低垂飘拂在清澈水面。岸边更有许多少女少妇洗衣裳,用木杵捶打涤洗而又高声谈笑。
你只要见过这些情景,不但永不能忘怀而且一定会常常在梦中出现。
又如果你栖迟他乡羁旅异国,你听到杜鹃啼声记起溪畔画图。你只好重重叹气甚或泣下数行泪了。
赵小刀也常常梦见清溪垂柳风光而忽然哭醒。在那画图中当然还有一个明眸皓齿青春美丽的女郎。
她左臂勾住一竹篮已洗净的衣服,右手拿着木杵,腰肢纤细灵活,细碎步伐使身段体态更婀娜多姿……
顺着东浣纱溪路慢慢走,赵小刀忽然觉得很苍老,脚步龙钟沉重。
小南却精神抖擞,不断“侵入”路旁人家屋边或屋后,惹来无数敌对的咆哮狂吠。
但小南今非昔比,这几天食得饱睡得够,本来癫皮地方好像已长出毛,原来有毛地方则毛色大见鲜明光润。
它向来有个奇怪特点——很自信很有尊严,任何恶犬迫近它,自然会停止狂吠接着悄悄走开。何况它现在看起来浑身充满精力,跟它打架一定极不划算。
小南忽然咬住赵小刀衣襟,使他从怅惘中惊醒。
它跟着小南闪入一条窄巷,绕到一间宅院后面。小南矫捷窜入一座空置荒芜花园,奔到屋子墙根。那儿有不少积水,墙根贴地有个长形窗洞,一望而知是供地下室透入光线和空气而用的窗洞。
小南进出奔走没有人注意理会。因为它只是一只狗,尤其外型看来仍然像流浪觅食的癞皮野狗。
但赵小刀在花园后门,那只是木条钉成的栏栅,他从空隙向园内张望时,一个劲装大汉奔过来,凶恶地瞪住他。
赵小刀笑嘻嘻回望他,由于他表情反应与众不同,居然并不惊慌或者赶紧开溜。所以那劲装大汉反而觉得惊讶,因而只瞧见他面孔而没有注意其他,例如赵小刀穿甚么的衣物?长得多高?有没有携带兵器等等。
赵小刀笑道:“我看见一条蛇,一节黑一节白。它钻入园子里……”
劲装大汉一听而知这是最毒的“雨伞节”,同时这个季节亦的确有很多蛇出现的。他吃一惊问道:“在那里?”
赵小刀笑嘻嘻道:“你别动,它刚好就在你鞋子旁边。”
劲装大汉面色大变。他当然不敢动,赶快低头查看,左手抽刀之时也很谨慎缓慢,怕只怕身子一动影响重心鞋子发出声音,因而使那条雨伞节毒蛇误会而加以攻击。
鞋子旁边虽然踏倒了不少野草,却显然没有任何毒蛇。
劲装大汉抬头凶恶望去,忽然全身冷汗直冒。
因为他看见赵小刀的油纸雨伞已经从栏栅缝隙伸入,伞尖根本已伸到他咽喉,而尖端居然突出一把鸭舌似的剑尖。
他不明白的是何以人家将“伞剑”伸入来对准他咽喉,他事先全无感觉,同时其后亦不会闪避?当然现在闪避已太迟了,因为赵小刀毫不客气也不迟疑轻轻巧巧割断了他的喉咙。
赵小刀不能学小南钻洞,只好越墙进去。
从窗洞望入去,光线黯淡的地下室一览无遗。
室内有两根石桩,但只有一根石桩旁边有人,是郑阿猛。
赵小刀恰好看见阿猛困倦得张大嘴巴却闭起眼睛,背脊靠着石柱慢慢滑坐地上,地上却是大半尺深又脏又冷的水。
任何人亲眼看见这种景象,一定会感到心酸。因为阿猛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已。诸天教竟然这样虐待欺负孩子,真是该死之至。
窗洞是用铁枝竖直排列封住,连小南也钻不进去。
赵小刀心里把那些铁枝当做“诸天教”的人,故此一下子就完全扳开,他自己也一下子就钻进去,跃落阿猛身前。
阿猛手脚上的铁链都很快被扯断。赵小刀在他睡穴拍一掌,随即连人带铁链都带走。
小南在前头带路,赵小刀趁尚有丝丝春雨,打开雨伞遮掩搭在肩头的阿猛,迅快离开。
但当然不能到客栈或住的有人的处所,所以他走出不远又钻入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里竟然有一间空屋,而赵小刀居然也能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