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抗圣谕者,几时可悯?”
“遵循圣谕者,何罪之有?”
这两句话,立马就给事件定了性,绍兴、萧山不得不从。
而浙江按察使、巡抚,则受到了训斥,“苛待百姓,庇护劣绅,不曾体察皇上爱民之心!”
这一口锅下来,谁背得住?
于是,秦衡等砸家毁契者,因遵圣谕,得免罪。
而作为祸患之源的田家,则不仅要求赔偿其伤,还得被迫三代不得仕宦,参加科举。
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两代没有一个功名,就算作是凋零,三代则泯然众人矣。
公报更是以此事为例,发表《后人不复哀》文章,述说劣绅之苛,甚至因一句:劣绅猛于虎,再赴董其昌后事,而大火于天下。
这等社论文章,平白直叙,有理有据,引经据典,骤然闻之,令人不明觉厉。
江南的普通佃户百姓,识文断字的极多,此文章一出,简单易懂,更添加了对双减政策的解释,一时间掀起万重浪。
对于江南士绅们来说,简直心有余悸,惶恐难安。
原来,这件事让他们想起了万历末年以来,持续二三十年的奴变。
早在明朝以前,社会上就出现一种身份低于平民的群体,唐朝以前叫臧获,元朝时叫驱口,明朝时期叫贱民。
这部分人群大多来源于战争时期掠夺的战俘、平民以及罪犯家属等,子子孙孙世代为奴,隶属于主人。
士农工商都可以参加科举,但这种贱民则不行,只能世代从事于娼优等低贱行当。
《大明律》明确规定,承认并保护奴仆制度,但却不准买卖良人为奴,且限制蓄奴的只能是官员和勋贵,普通人蓄奴会被罚没为奴隶。
可惜到了后来,尤其是嘉靖年间,大明律几乎沦为废纸。
所以,明中后期后,说句夸张的话,当时的明朝是亚洲最大的黑奴购买国。
这里的黑奴,指的是东南亚矮黑人。
由于葡萄牙在东南亚的殖民,以及和明帝国的商业贸易,大量来自东南亚地区土着的矮黑人被葡萄牙人抓捕,最终作为商品被大量贩卖到明朝。
士绅大户们买来黑奴,主要是为了看家护院,当然,也有许多将领也喜欢购买大量的黑奴作为家丁,以用来震慑敌人。
例如,朝鲜之役中的明将彭信古,朝鲜史书中就记载他的军中有黑奴士兵,潜入水中凿船。
嘉靖后期,江南地区大量自耕农破产,被迫卖身为奴,以至于江南士绅们家仆万千,奢侈成风。
再加上朝廷法令废驰,许多人秀才举人无视法度,无限豁免赋税,所以投献风气流行,人人都宁愿为奴不想成为民籍,遭受剥削。
以至于区区的秀才之家,都有数家奴仆。
要不怎么说是封建社会,奴仆没有人权。
唐律规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宋律,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明律,无故杀奴,仗七十,徒一年半。
清律与明律等同。
奴仆根本就任由打杀。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江西永新等地,奴仆们捆绑主人“操戈索契”,发出“奈何以奴呼我?”的质问,喊着“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的口号。
有名的徐霞客家族,也遭遇了空前的劫难,徐霞客的长子徐屺等二十余人被奴所杀,其夫人缪氏带着两个儿子徐建极、徐建枢侥幸逃脱。
大名鼎鼎的董其昌,聚敛多年的家当,也因奴变而一把火烧尽,流落沙洲。
红楼梦的赖家,其实就是对江南奴仆蹬鼻子上脸,颠覆主家的真实写照。
毕竟男人在外为官,主事的都是一些妇孺,奴仆欺主岂不是简单的很?
清初顺治、康熙年间,战乱刚刚平息,奴变就愈演愈烈,为了平息民怨,雍正不得不免除大部分的贱民。
他要是不这样做,作为赋税重地的江南地区,肯定不会安稳。
所以,朱谊汐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豁免贱民,改军、匠、隶、娼等户籍,不论贵贱,一律变更为民籍。
换句话来说,奴仆也在其中。
卖身为奴的人,也可以参加科举,拥有自己的姓,财产。
这极大的平息了民怨。
但这却没有根本上解决江南地区蓄奴的问题。
朝廷给了奴仆户籍,却没有让他们摆脱奴仆的身份。
而如果朝廷直接豁免所有的奴仆,就会得罪整个天下近九成的有钱人。
毕竟,但凡有点钱的,都会买个奴婢伺候着,雇佣而来的用着不放心。
而且的话,这些被释放的奴仆们,犹如南北战争后的黑奴们,大部分没有工作、钱财、技能,出来之后一贫如洗,过的日子反而不如奴仆。
朝廷反而里外不是人了。
“朕视万民如一,奴仆虽然卑贱,但到底也是子民,岂能见之不救?”
皇帝颇为有几分气愤。
他承认内阁的解释很有道理,但心中仍旧有些难受。
作为穿越者,人人平等虽然做不到,但朱谊汐却想让整个大明,做到自朕以下,人人平等。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也是人人平等吗?
咦,这怎么与清朝的天下为奴一样?
只要所有的臣民都是奴隶,那天下就没有了奴隶。
不对,我不要奴隶,我只要天下都是平民。
“陛下,但凡为奴者,要么是觊觎小利而投献,亦或者贫困将死而为奴,断不会有生活如意快活而甘为奴仆的。”
吕大器的脾气一如既往地梗直:“既然他们自愿为奴,朝廷何故要干涉?”
这话噎得皇帝说不出话来,总不可能脱口一句人人平等吧?
“若是陛下怜悯,可许赎买。”张慎言轻声道。
“其本来就可赎买,何故让朝廷再言语一遍?”朱谊汐无语了。
“陛下,户部可没多少钱财。”赵舒见皇帝眼神不对,连忙道:“开年的预算已经定了,可不能再拨下。”
“况且天下奴婢数千万,户部也没那么多钱财。”
“依微臣之见,只须遵从大明律即可。”阎崇信拜下:“非官家、勋贵而蓄奴者,一律罚没为奴。”
朱谊汐直接翻起白眼。
这样一搞,根本就无法执行。
几乎所有的有钱人都会反对。
大名鼎鼎的伪穿越者王莽,因为儿子打死了一个奴婢,就让儿子赔命,大公无私的名声震动天下。
可是你让他推行至天下?
他根本就支持不了十年,一年就能完犊子。
“为之奈何?”
皇帝叹了口气。
只要贫富差距还在,这世间就少不了奴隶。
就像是土地兼并,怎么也制止不了。
至于把所有的私田变公田,这就像把二十一世纪所以的商品房变公房,但凡有点资产的,谁愿意为别人奋斗?
合着努力的大半生,给朝廷打工?
这样一样,朱谊汐打了个冷颤,太恐怖了。
见到皇帝如此的模样,阎崇信以为其灰心,有些心中不忍,他开口道:“蓄奴虽然制止不了,但可阻碍一二。”
“哦?”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阎崇信挺起胸膛,心中荡漾着几分骄傲,他昂首道:“蓄奴你情我愿,但奴仆也是民户,无故弑杀,殴打,欺凌等,也应当如同民户一般。”
“杀人者死,打人者伤——”吕大器忍不住惊出声来。
“没错。”阎崇信见到皇帝脸上露出了笑容,立马就高兴起来。
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博取皇帝欢心,这是他这段时间主要做的事。
谁让次辅张慎言年纪大了呢?
张慎言虽然老而弥坚,但架不住年龄的摧残,如今他已经七十有六。
虽然皇帝万分的不舍,但致仕也就没几个月了。
张慎言一走,他就有极大的可能上位。
但同时,一旁的吕大器也可能爬上。
而皇帝因为制衡的原因,更有可能从八部中提拔一位上来,越过他成为次辅,这就让其急于表现了。
“大明律规定,无故杀奴罪不过徒一年半,杖七十,而往往主家会寻觅个理由,塞一些金银给衙门,就免受处罚。”
阎崇信高声道:“只要杀人者死罪,我想不会有多少人家会再愿意蓄奴了。”
大明律对杀人案很严厉,致人死亡处斩,伤人未死,绞刑;谋而未动,徒三年,杖一百。
而且在明朝,“骂人“,也被禁止,称为“骂詈”罪。
“骂詈”罪属于《刑律》篇,八条,轻者赔钱,杖刑,重则判处绞刑。
而读书人的特权之一,就是免除“骂詈”,可以随便的喷人。
极端一点的,秀才可以骂你,你不能骂秀才。
所以明朝的廷杖,相较于大明律来说,属于轻罪,皇帝算是够仁慈的了。
骂皇帝在秦汉,就“当死”“弃市”,唐朝,骂皇帝叫指斥乘舆,属于十恶不赦,也是极大的罪名。
如果把奴仆当作民人,按照大明律来说,你买一个奴仆过来,打不得,骂不得,一不小心还会成为被告。
要是碰到一个认真的官员,那就倒霉了。
奴仆打骂不得,还不得杀,那不是买了个祖宗?
赵舒、张慎言、吕大器三人心中破口大骂,但脸上却不显露出分毫。
朱谊汐来了兴致,听得骂詈罪时,更是拍手叫好:“甚好,极好,太好。”
说着,他叹了口气:“若是天下官吏,遵从大明律法,哪里还有什么李自成张献忠的事?”
“陛下圣明——”阎崇信拱手道:“自嘉靖以来,朝廷法令废驰,奴仆鲜衣怒马,商贾满身罗衣,大明律视若无物。”
“以至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见利忘义,民间不尊道德高上者,而崇富甲一方者。”
“好了好了好了——”
见到阎崇信起劲了,朱谊汐连忙制止。
大明律这玩意,有的地方很好,有的地方不合时宜,他可不想全盘恢复到洪武年间。
这不现实,也不可能。
不过,大明律也是该变一变了。
时过境迁,不变不行啊。
这要是完全的依法治国,整个天下有钱人,有一个算一个的,都要被关进监狱。
毕竟听说在江南,有些人甚至穿黄衣紫衣,由此可见律法废驰到什么地步。
“陛下,臣以为,光是律法还不够。”
吕大器不服了,他也硬着头皮说道:“蓄奴者,应该多缴纳钱财,如此一来,才能真正的杜绝蓄奴,让人望之却步。”
“好,就这么去办吧!两件事一起。”
朱谊汐面带欣赏之色:“内阁草拟诏书,择日颁布天下。”
阎崇信瞥了一眼吕大器,心中不屑,就这还跟我斗?晚了。
看着皇帝面带笑容,阎崇信心中放心了些。
接下来几日,阎崇信特立独行,一改往日附和赵舒的日常,时不时的挑刺,反驳,可谓是一扫内阁的平静。
这下,就算是再粗枝大叶的人也明白,内阁要出变故了。
一些政治敏感的人早就明白,阎崇信争得是次辅的位置。
于是,有关系,有门路的,纷纷开始投注。
有的人去阎府,有的王府。
其王府,就是户部尚书王应熊。
王应熊在四川投靠当时的皇帝,输送了大量的钱粮兵马,可谓是劳苦功高。
在当时可是名义上,文臣官职第一的位置。
如今从吏部尚,他的年纪也逐渐高达六十五岁。
显然,许多人对其寄予厚望。
毕竟在资历上来讲,他跟阎崇信不相上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高于其人。
对此,赵舒则沉默以视,坐看两人的表演。
这一日,阎崇信则来拜访工部尚书朱谋。
内阁,八部中,朱谋的资历最深,而且还是宗室出身,之前一直屈居于各部,只是因为年龄的缘故。
在皇帝登基的时候,他不过三十五岁罢了,而到如今,他也不过四十二岁。
所以内阁还轮不到他。
而这也是阎崇信前来求援的原因。
“你我素来亲近。”阎崇信看着钓鱼的朱谋,忍不住道:“关系也不浅。”
“贤弟,你觉得我能上去吗?”
“你呀?”朱谋闻言,摇摇头,叹道:“太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