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抵津,满城欢腾。
黄土铺地,清水洒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
天津府数县的主官,及士绅,一股脑地前来跪迎,可谓是热切。
皇帝不置可否,接见天津知府、同知、通判三位,然后就是一些地方士绅了。
明朝的士绅阶级与宋、唐时期的豪强不同,士绅们都具有功名在身,属于统治阶级的一员。
简单来说,唐宋时期的豪强泰半身份上属于庶民,他们只能控制底层百姓,从而影响官员。
这时候,一个酷吏,不惜一切代价,就能解决某个豪强。
豪强属于与朝廷竞争人口和土地。
而士绅,则可以通过同科、座师身份,自上而下的影响基层官员,酷吏根本就没有生存空间。
朝廷与士绅妥协,分割权力,从而达成平衡。
两者是对立的,同时也是一体的,错综复杂。
例如晚清时期的团练,就是士绅与朝廷合作的结果。
朱谊汐不是愤青,他是个权力的掌控者,深刻明白士绅的利弊关系。
皇权下乡太难。
全国如今膨胀到了一千八百县,所需要的官吏就要四十万。
而乡镇是其十数倍,官员的数量没有四五百万人根本无法下乡。
如此庞大的官吏数目,将会吞噬掉九成的赋税,从而逼迫朝廷增税,然后适得其反,百姓更痛苦。
必须要弄清楚的事,皇权下乡是为了强国富民,而不是为了下乡而下乡。
流氓不可怕,有文化的流氓才可怕。
而最令人可怕的,这是掌控权力的文化流氓。
朱谊汐根本就无法想象,一群贪官污吏下乡搜刮到灶台的场景。
毕竟,大部分的士绅是有脸面和底线的。
如今这个世道,讲究的是乡梓之情。
一县中各乡抱团,一府之中,各县抱团。
到了全国,则论起了省籍。
一如张宗昌在山东横征暴敛,但对老家掖县那是修桥铺路,可谓是善事做尽。
这就是典型的士绅思维。
我虽然是个军阀,杀人无数,但我在老家可得是大善人。
得到皇帝接见的士绅,一般属于高官致仕归乡养老。
如,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几位,一位礼部侍郎,一位广西布政使,以及山西按察使。
别看没有一位是尚书,阁老,但他们已经是文官的中上层,普通的进士基本上都是在这里止步。
省一级的文官,整个大明也不过几百位罢了,算是稀有了。
更上一步,没有君恩是很难跨国去的。
他们谈吐文雅,不怯不蛮,谈起的话也是有理有据。
皇帝了解地方情况,他们可是重要途径。
“如今天津府发展的可不错。”
朱谊汐轻笑道:“今夏押解入京两百万块,算得上是北方第一府了。”
做过礼部侍郎的这位则呼吸一颤:“陛下谬赞,天津府如今这般繁华,主要是因为朝廷政通人和,圣军临朝之故。”
“再加上一些运河,海运之便,才算是勉强发展起来。”
说着,他竟有些骄傲道:“天津府虽比不过苏州,但也是天下前三甲之列。”
朱谊汐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他目光看向另一位老人,此人是在广西布政使任上致仕,70来岁,双目略显浑浊。
“章公,广西的民乱,你可知之?”
“陛下,臣倒是了解一二。”章琮拱手站起:“广西之乱,归根结底则是地少人多,百姓纷争。”
“土人和汉人争地,汉人之间争水,村落与村落,争闹不休。”
“此乃顽疾,只能治一时,而无法长治久安。”
朱谊汐微微一笑,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所谓的民乱,不就是资源分配不均吗?
而在封建时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无外乎土地罢了。
“两广总督于成龙也是如此看法。”
朱谊汐看着几人,面带轻松,随口道:“广西地少人多,不像福建可以去往台湾,南洋移民,到底还有一条生路。”
“广西之前没有临海地,就算是想下海都没有地,如今我将廉州府划去,到底是多了一条生路。”
“且,于成龙言语秦国、齐国乏人,可让两国官府直接募民,算是缓解其难。”
章琮闻言,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旋即又露出思考状,面带犹豫。
“章公明言就是,你我君臣多年,哪有这般隔阂?”
朱谊汐笑道。
“陛下,广西除地少外,第二大顽疾则是土司。”
章琮受宠若惊,忙道:“改土归流自太祖年间开始,就不曾断绝过,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也有奢贼之乱,但广西近三成土地,都是被土司控制。”
“如今我皇明正值盛世,上有圣天子在朝,下有于总督这样的能吏,应该一往无前,彻底的将广西改土归流,扫清蔽芾。”
朱谊汐闻言,倒是连连点头。
他这些年来一直开疆扩土,或者改革新政,倒是忘了改土归流这件事。
毕竟自明朝开始,西南地区已经完全沦为了朝廷的控制,即使是蛮夷遍地的贵州、云南,汉人也占据了大多数。
但不可忽视的是,土司以及占据西南三省的半壁江山,不然的话清朝改土归流干嘛。
也正是因为如今国库里有钱,就应该一股脑的把事情做完,给后世子孙扫清障碍。
心中打定了主意,朱谊汐露出了真切地笑容:“章公一席话,朕受益匪浅啊!”
“果然还是应该来到乡间看看。”
一时间,君臣相得,笑声不少。
另一位致仕山西按察使,则提道:“山西的诉讼极多。”
“由于边贸之故,商贾之途极多,家家户户乐于修建高门大院,商贾们也经常因为钱财打官司。”
“朝廷实行上诉之策后,府一级的通判苦不堪言,几乎县里的判决都被上诉,认为都不公平。”
“按察使每月也得亲审数件,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朱谊汐捋了捋胡须,道:“凡事有利有弊。”
“对于小民来说,上诉至少能给其一线希望嘛,省的那些昏官贪官,影响到朝廷的声誉。”
这里的上诉,指的是县通判审桉,若是原告或者被告不服,可以进行上诉,让府通判再审,还是不服,则是按察使。
这造就了政务的繁杂,桉件复杂化。
但这是绍武新政的一部分,属于司法改革的范畴,朱谊汐是一定要推行下去,从而形成惯例。
忙活了几个时辰后,皇帝才歇了一口气。
他找来几个儿子,随口吩咐道:“静海县有争税械斗,你们几个正好没事,可以去看看。”
“是!”以辽王为首的六王迫不及待地应下。
辽王气宇轩昂,意气风发,他牵着马,走在了最前面。
越王、卫王等摄于他的年龄和气质,不得不跟在后面,仿佛几个小跟班。
同时后面百来骑保护着,生怕这群祖宗出了事。
“走!”辽王骑上马,兴奋不已。
可苦了一旁带路的衙役,只能跟在试探后面追,骑着毛驴好不颠簸。
走了两个小时,一行人才抵达了河岸村。
“这附近不就有运河?怎么还缺水?”
路上,辽王了解了械斗的大概后,忍不住问了起来。
“是啊,直接把运河的水拿来浇灌不就成了,这些人真傻,那么多水还抢什么?”
福王忍不住感叹道,他摇了摇头,脸上的肥肉乱颤,一副无知小民难教养的模样。
衙役苦着脸道:“几位小爷有所不知,咱北方可是缺水的厉害,可比不上南方那样的用水无计。”
“在以往没海运的时候,漕运衙门管辖,任何流入运河的小河,都不允许私下截留灌既,防止运河干枯。”
“如今运河走民船,控水没那么厉害,所以一些小河平日里是允许截流部分的,只是旱期是不允截流。”
“就这部分截流,引起了几个村的械斗。”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恐惧。
“几个村,了不起几十上百人,算得了什么。”卫王摇摇头,语气很是轻蔑。
“小爷,几个村上千壮丁,除了火枪、铠甲,什么锄头大刀,长枪,那是应有尽有,各村都有铁匠铺啥语气都不缺。”
衙役苦笑道:“前两天私斗起来,短短半个时辰就死了三人,伤了七十,这还是巡防营出动的及时呢,不然不死上个几十人是不罢休的……”
听到这般话,这群亲王们越发的来了兴致,而身后的京营士兵则提起了心,准备随时立功。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运河边的一处小码头,这里演变成了一座集镇,负责供应运河上的吃喝拉撒,也是附近百姓们赶集的去处。
面对一大群骑兵,或许是这几日巡防营见多了,百姓们都是习以为常,没有四散逃避。
辽王带着几个兄弟,来到了一处酒肆,让骑兵在镇外等候,自己几人吃喝着。
“话说,这杨业打马一瞧,虎目一看,竟然有一身材近丈高的契丹鞑子,骑着那高头大马,足足比杨业的马还高出半头,两人这一碰面,就是小孩碰见大人了……”
说书人,一个桌子,一把扇子,一把惊堂木,就站在那络绎不绝的说了起来。
有钱的就落了座,点心茶水伺候,短衣的穷人,则围在路边,竖着耳朵听着起来。
他们不敢近前,生怕被酒家责怪,连免费的听书也没了。
辽王几人衣衫华丽,刚入座,小二就伺候着。
这时候,忽然旁边传来看惊呼声:
“怎地有只老鼠?”
“胡说,这是鸭子,正宗从北京传来的烤鸭,瞧瞧这酱汁,闻着都扑鼻。”
小二听到外地话,陪笑的脸立马就从容不迫起来,他满脸肯定道。
而大呼小叫的客人则站起身:“瞧瞧这牙齿,这胡须,整个是只老鼠头,你昧着良心说鸭子?”
“这是鸭脖,就是这样的,少见多怪。”
小二听趾高气昂起来,不屑道。
“不信你问问,这不是鸭脖是什么?”
附近的人围了过来。
在小二的本地方言和客人的外话中,他们纷纷偏向起来。
“没错,这就是鸭脖。”
“不可能是老鼠——”
这时候,巡街的衙役走了过来,看见自家表弟家铺子被闹腾,立马道:
“你这外地汉,这是咱静海本地的鸭脖,人家就长这样。”
“吃不起你就别吃,丢人现眼。”
本来气盛的客人一见衙役都撑腰,立马就低迷了起来:“是,咱怎么看错了。”
辽王年轻气盛,最见不得这样欺凌弱小的场面,他一屁股抬起:“尔等眼睛是瞎了吗?这不正是老鼠。”
“合伙欺负外乡人,这是做生意的?”
“哎哟——”
合坐同一条板凳的福王,在辽王身起的一刹那,板凳立马翘起,摔了个屁股开花。
哀嚎一声后,他揉了揉屁股走过来:“我四哥说的没错,这正是老鼠,哪能是鸭勃。”
小二顾忌几人衣衫,但依旧倔强道:“这就是鸭脖,不信你问问他们?”
“没错,是鸭脖。”另一桌客人道。
“鸭脖,不是老鼠。”听说的穷人撇过脸道。
衙役则高声道:“几个外地汉子知道个屁,这是咱们本地的鸭子,让你们长见识了吧!”
“指鹿为马,指鹿为马啊!”
辽王愈发地气急败坏。
而这时候,那嚷嚷的客人丢下一捧铜钱,就落荒而逃,不在酒肆待了。
衙役则笑吟吟道:“这位公子,您虽然身份显赫,在咱们静海可得悠着点。”
说完,他毫不避讳地从柜台那里拿了几块银毫,慢悠悠地离去。
而在酒肆中,说出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人声继续鼎沸起来,
仿佛刚才的热闹根本就不存在。
辽王气呼呼坐下。
福王开解道:“这群人,就知道欺负外地汉。”
“走。”辽王起身:“呸,用老鼠参杂的鸭肉,咱们可不能吃。”
于是几人又换了一间大酒楼,摆上了宴席。
可惜几人都没了胃口,草草结束后就再次离去。
等到他们几个抵达械斗的村落时,就见到一群气愤不已的农夫,扛着锄头和叉子,大摇大摆地离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