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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河的水涓涓细流,即使天寒地冻,也不曾结冰,方霖搂紧了身上黑色轻纱,踏桥过去。

快下桥时,突逢巨变,黑暗中一支冷箭嗖的一声,射向自己,方霖来不及逃避,只能伸手去挡,却发现镇星相力早已干涸,冷箭穿透肉体,扎穿手臂,让她剧痛不已,咬牙忍住疼痛,脚底白光一闪,想也不想向南逃去。

“是她,快追,快禀告将军。”

一连数十将士从桥下树木间窜出来,个个凶狠,提刀去砍方霖,方霖仰仗太白相力,脚底抹油,左右摆动,逃脱出去,根本不想与这群“宁可杀错,不能放过”的叛军硬拼。

远在一里外的崔乾佑接到消息,哈哈一笑,觉得高官厚禄就在眼前,立刻策马向东追去,藏在暗处的陆远一惊,紧紧追上。

方霖没命的奔逃,今夜接连受伤,又蠢货般的施展了一次等星移,连疗伤的辰星相力都没了,如今伤势太重,内力随着血液流个七七八八,脚下白光也没有那么迅速了,竟始终甩不开后来喊杀的追兵,一炷香后,视野愈发模糊,就要昏睡过去了,然而崔乾佑从西侧杀来,一马当先,提着丈许长槊,用力一甩,插进前方石板地里,方霖竟然一时恍惚,不曾纵身躲避身前长槊,被它绊倒在地,浑身剧痛,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哈哈哈哈,你逃啊,你再逃啊,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也要看看,那个人的弟子是不是如她一样,武功盖世。”

浑身是伤,无力抵抗的方霖在崔乾佑面前,便是一桩宝贝,让得他十分兴奋,骑马围着方霖转,执长矛指着方霖头颅,冷笑连连。

只是如今方霖一脸惨白,左胸火烧般的疼,瘫倒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她一动不动的模样,崔乾佑骂了两声,甚觉无趣,便要刺破方霖手脚经脉,废她武功,将她擒拿。

此等危机关头,方霖几乎放弃了抵抗,感觉冰冷的泥土将她身子抓的很紧,疯狂地撺掇她身上为数不多的温暖,让她变成一具尸体,弥留之际,眼前似乎出现了陆远的身影,一如当年初次相见,一身布衣,十分青涩。

眼泪滑落,方霖苦笑一声,知晓自己死期将近,眼前几乎生出幻觉了。

可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不仅将方霖从迷离之际生生拉回来,也让崔乾佑执戈的手一抖,心头狂跳,头皮发麻,不敢再对方霖下手,抬起长戈便向身后刺去。

“天定!”

烈阳当空一般,一道灰衣身影从几丈高的坊市高楼上一跃而下,千墨星剑在陆远手中泛着强烈白光,隐隐颤动,摄人心魄,而陆远更是目眦欲裂,见到方霖跌倒在地,毫无血色,几乎将浑身内力与愤怒凝聚于剑刃之上,要将崔乾佑斩为两半。

崔乾佑眉毛狂跳,见那兵刃生寒,来者内力四散狂涌,根本不敢去接这一剑,将长戈一扔,使出浑身力气对着马鞍一拍,拍的精壮的马儿吐血,而他借力用力,高高跃过方霖,向后逃去。

一剑落下,将长戈与壮马斩成两截,鲜血溅了一身,崔乾佑见他这般狂躁,不禁瞪圆了双眼,又惊又惧,喃喃道:“怎么当今年轻人都这般生猛…”可是陆远不想放过他,左手一道清微掌,右手一记天定剑诀,向他逼来。那剑气与掌力汹涌澎湃,隔空袭来,避无可避,崔乾佑抬掌去迎,却如同碰上一块烙铁与一片刀刃一般,惨叫一声,坠落进身后胡同里。

不知崔乾佑伤势如何,总之将他打跑了,陆远也便不管他,而是半跪在地上,轻轻将方霖抱起来,靠在自己双腿上。

“霖儿,霖儿,你怎么样了。”

“子迁,真的是你啊…”

好一会儿,方霖缓过神来,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陆远棱角分明的俊俏脸庞浮现在眼前,心中一动,一泉热泪涌出,浸湿了鬓角。

“是我,霖儿,是我…”

陆远本想责怪她,不告诉自己,独自一人杀来洛阳,可是看见方霖这般憔悴模样,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抱着她,为她送去温和内力,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让她安心。

“走,霖儿,我带你离开这里,此地不宜久留。”

趁着洛阳四处嘈杂,火光冲天,百姓被十万叛军折腾得鸡犬不宁时,陆远抱起身受重伤的方霖便向南逃窜。完美无瑕的八卦乾坤步发挥至极至,南城稀疏松散的士兵只见到一道黑影晃过,只当是夜色昏暗下自己花了眼,全然不知,太子殿下苦苦找寻的女贼已经被高手救走了。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洛水上结了薄薄的冰层,隐约可见不惧严寒的三两鱼儿在薄冰下穿行,偶尔扎一个猛子,欲图刺穿冰层,跃出水面透一口气,可是那指薄冰层对于鱼儿来说却是坚固壁垒,猛冲半日,未见一起裂痕,徒劳无功。

洛水河畔的风一吹,响起“呜呼”之声,透过戎装,连陆远的深厚内功都觉得十分刺骨,低头一看,方霖小脸红扑扑的,身子微微起伏,眉目舒展,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

于是解下李光弼赐给自己的软银铠甲,披在方霖身上,又解下厚实毛衣,将她卷了个严实,伸手一摸,手脚恢复了三分温热,才放下心来。

可是陆远看着江面,眸子里闪烁着几分迷茫,这茫茫万里之内,都是雪白一片,杳无人烟,偶尔还有燕军四处巡逻,陆远不禁在心头问道:霖儿,我们该去哪儿呢?

河南之北都被叛军侵占了,方霖的画像估摸着会被燕军挂满城池,四处通缉,而她伤势严重,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恢复,并不合适带她回到军中…

脑中灵光一闪,突兀想到,江南叛军已然蛰伏,燕军被官兵阻挡在河洛,不得南下,那扬州应是安全的,那里土地富饶,粮食丰富,靠近沿海,十分温暖,利于霖儿养伤,主要是,还有一位故人在那里…

于是陆远抱着方霖,用绒毛大衣为她遮挡,迎着无边无际的茂密风雪,连夜奔袭上千余里,向东南而去。

两日之后,陆远赶到扬州,此地一派祥和,百姓出城劳作,尚且见得到稀疏的商贾,来往于宽敞官道之间,东风和煦温暖,大运河的水缓缓流动,不曾冻结。虽然时临战火纷飞,天下大乱,扬州也有神色紧张的官兵在此戍守,往来巡逻,只不过比起河北,此处太过平和了。

一身戎马,征战数年,多久没有看见这般宁静的模样了,这里与河北仿若便是两个世界,隔着千里江山,一片是地狱,一片是桑田。扬州的暖风轻轻一吹,拂过陆远鬓角,也带给他紧绷多日,劫后余生的疲倦感。

唉,但愿江南地大物博,叛军平复得早,那里也像扬州这般祥和,没有战火。

苏暖暖果然还在那间酒铺子里,只是与他设想的不同,此地已经变换了模样。犹记得当年与她初识时,扬州才女风华绝代,惊艳世人,扬州城无数煊赫为她的才貌所倾倒,而今那车水马龙的巷道变得萧索寒酸,酒铺子面前门可罗雀,牌匾都被收掉了,除了那关帝庙前偶尔还有寻常百姓来点燃香火,为民祈福,街坊四处望过去,无比冷清。

陆远扣了扣门环,许久无人,只好抱着方霖,踢开木门,走进院内,院子窄小,庭院前却十分干净,不见杂草,料想她是在这里住的,仿若听见陆远沉稳的脚步声,内里响起了苏暖暖平淡如水的声音:

“寒舍不卖酒了,施主请回罢。”

施主…陆远心头嘀咕了一声,径直走向此地唯一一间厅堂,几盏烛火照不亮昏昏的内室,跨过门槛便闻得到浓郁的烟香味,与关帝庙的香火并无二致,仿若这里的香火燃了已有数年了。

“暖暖,是我…”

此处哪里还见得到琳琅满目,摆满楼阁的大酒坛子,哪里还有意气风发,婉约动人的才女,只有背对着自己,灰色百衲衣,盘起长发,一顶毗卢帽,皈依佛门的小尼姑。

台上一尊二尺铜佛像,左右文殊与普贤,一张寒酸蒲团,一口斑驳木鱼,便是苏暖暖回到扬州后,度过的清贫岁月。

苏暖暖双肩有一刹那的僵硬,而后转过身来,依旧是当年那般明眸善睐,浅显梨涡,只不过隔着朦朦胧胧的古刹香火,看不见苏暖暖眼睛里面有什么波动,看不见她的眼里是否还有往昔岁月,仿佛世间一切,已经被她埋进了消失不见的苦酒之中。

河东河北的战事愈发吃紧,扬州作为富庶之地,虽然战火未曾波及这里,税收那是让得百姓叫苦不迭。往来的百姓多神色匆匆,面有菜色,偶有谩骂,不知是骂叛军还是骂朝廷。陆远从一家木匠处买了一口大木盆,抗在肩上,又买了数匹绢帛,一些针线,套在脖子上,结账之时,足把陆远恶得心头发苦,胆汁翻滚。

“怎么这么贵,我便是吃上一年好酒好菜,也花不掉这么多银子罢。”陆远嘟囔不满,十分不乐意地掏出半年饷银,交到掌柜手上,想当年仙居龙虎山的太平日子,有啥吃啥,银子花也花不完,多么自在,如今一去不复返了。

“嘿,而今天下动荡,你以为还是开元呐,逃到扬州已经不错咯,至少饿不死你。”

身在军中一年,那是真的饿不死自己,至少河东军营中有的是好酒好肉。而今来到扬州,才知道所谓的富庶之地已经不堪重负了,原来朝廷发给自己的饷银这么不值钱。

“扬州…赋税很重吗?”

“五税一,你说呢。”掌柜比着手指摇头冷笑道。“莫要说,这些钱财,又有多少能够真正充到军中去。”

“还要给回纥人每年送绢帛哟,百姓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陆远叹息一声,握着那匹丝绸的手有些僵硬,心头很不是滋味。但是那掌柜眉毛一挑,注视了陆远两眼,笑骂道:

“你这般壮实,人高马大的,何必逃难,做别人府上家丁呢?不若从军去,早早将那群叛军平定了。”

陆远摇头一笑,没有说什么,留下一句祝他好运,扛着木盆绢帛大迈步离去了,隐约听见那掌柜嘲笑声:“现在的后生,贪生怕死…”

陆远回到不知该称作酒铺还是尼姑庵的院落内,见房门紧闭,便轻敲门框,苏暖暖的声音从内里传出来:

“谁啊?”

“是我。”

“进来罢。”

陆远有些腹疑,不知她在里面干什么,推门进去,却见得昏暗屋子里点着一盏铜灯,地上铺着一床宽敞棉絮,棉絮上是一条厚实长毯,方霖浑身不着寸缕,躺在上面,而苏暖暖正半跪着为她针灸。

一刹那,陆远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足无措,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哐当一声,将木门拍上,背靠门框,喘着粗气,手心都是汗,不停眨眼,仿若自己亵渎了高堂上的那尊佛祖。

内里苏暖暖捏针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目露疑惑望着窗纸外的朦胧身影,那人僵在那里有片刻了,如一尊雕塑一般,苏暖暖不禁古怪问道:

“你们还未成亲?”

“没有。”

“你们相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成亲?”

陆远沉默半晌,喉咙咕咚道:

“叛军未灭,何以家为。”

扬州城内挺温暖的,苏暖暖的密实庭院更是没有一丝凉风,陆远更加觉得温暖了,胸口砰砰直跳,喉咙干涩,额头都是汗珠。

许久之后,陆远冷静下来,将木盆洗刷干净,推开一丝门缝,将木盆与热水送进去,还有一些新衣裳,足够她二人穿上年余。门里依旧静谧,隐约听得见苏暖暖舀水的声音,只是苏暖暖始终不曾开口说话,仿若对自己熟若无睹,陆远心头有些忐忑,害怕自己说错话了,愈发焦急起来,想开口问她两句,却不知该问什么,只好挨着门框坐下,抱着双膝,守护二人,不住发呆。

庭前风起风平,枯叶盘旋,听得扑通一声,下水的声音,门框上渗出了腾腾热气,终于传来了苏暖暖一声平淡的声音:

“子迁,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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