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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中万里无云,陆远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幕,便是这辽阔无比,不见云彩的苍天,视野之内,除了望不到尽头的蓝色光幕,一颗刺目却又和煦的春日暖阳,再无他物。

身下很柔软,仿若有一张细腻的毯子,有些冷冰冰的,还有些扎人,陆远直愣愣的一挺,竟从地上坐起来了,手掌撑着地面,有些湿滑,目光所及之处,半边苍蓝,半边翠绿。

原来是一片草原。

不,不是草原,是草地。

陆远有些疑惑,回过头去,拱起来的绿色草地上,有一株十人合抱宽的大树,是一颗大榕树,枝繁叶茂,郁郁苍苍,在清风中摇曳的垂落地上的枝条,树盖下落下一块丈宽阴影,茂密的枝叶遮盖太阳,不曾透出一丝光亮。

还有那细细碎碎的水流声,从树干下,从草皮里响起,这般熟悉,陆远怎么会忘记。

蒙泽…我回到云水乡了么?可我之前在哪里?我怎么记不清了…

迷茫了好一会儿,陆远想抬起脚步,去看看那颗大榕树是真是假,犹记得小时候,和布箩一起,偷了父亲大人写诗作画用的印章,埋在大榕树下,父亲找了半日,找不到,将自己吊起来毒打一顿,布箩在一旁哇哇地哭。

印章是璞玉雕刻的,陆远很喜欢,没有还回去,就藏在这里。陆远刚刚迈起步子时,却是呢喃一声:

“布箩…”

蒙泽土包下,泥土干燥,青草茂密的地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清晰可见的大字,正是自己当年刻下,烙印在石碑上,那字迹历经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依旧深浅不一,清晰可辨。

石碑下摆放着一只铜炉,两旁有未燃完的长长蜡烛,陆远低眉看了许久,想去点着蜡烛与铜炉里的残香,让烟火陪伴布箩度过漫长日夜,让她不会感到孤单。

可是手里却没有火刀火石。

“呲啦”一声,火星子冒起,一只白皙玉手探出来,指甲仿若捻着火焰一般,落在蜡烛上,照亮了太阳底下不怎么显现的火光。

这股内力的味道,如何能不熟悉。

方霖穿着一身灰布衣裳,将身子严实卷起,纶起长发,用一根褐色丝带系在脑后,妆容淡雅,如一个云水乡土生土长的妇人一般。没有铁马长戈的英姿飒爽,没有齐胸襦裙的巧笑嫣然,没有一袭白衣的清风皎月。

“子迁,又想她了吗,最近频频来这里,一睡便是一整天啊。”

这话语的味道怎么有点不对劲…陆远眼珠一转,绕到她身后,轻轻抱住她,手掌握在腰腹之间,感觉那里很温热。

方霖俏脸一红,以为他在寻思那件事呢,只好将头一缩,声如细蚊说道:“娘说了,咱们要努力,为陆家抱个好孙儿…”

这是什么…陆远有些迷糊,眨巴眼睛问道:“霖儿,今岁几何啊?叛乱平定了?”

“叛乱?”方霖疑惑不解,转过身来,捧着陆远的脸颊仔细看他的眼睛,“叛乱早就平定了啊,郭子仪杀得叛军丢盔卸甲,安史二贼的尸首都被送到长安西市晾晒,今年至德五载,天下升平啊。”

安贼不是你杀的么…莫非是他儿子安庆绪?陆远觉得十分怪异,眉毛挑动,有些想笑,正要开口,嘴唇却是被一阵温暖堵住,而后温暖遍布全身,一道身子压在自己身上,不甚重却又重若千钧,陆远八尺男儿霎时软倒在地,爬不起来。

是…是吧…叛乱平定了,至德五载,天下太平,云水乡的一切,真真太真实了…

原来自己平叛有功,是以特进,辅国大将军,郡公之官爵辞官归隐,享受封邑赏赐的。从一介毛头小子,直接名满天下,这很受用,这很美好,可是有一点让陆远很头疼,便是自己实在想不起来,参军的后半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香积寺之战,光复长安?

别扯了,乡里人将我和霖儿捧上了天,整日吹嘘,二位少侠,金童玉女,我很满意,可是每次当乡里的豆大孩子盘问我,你是怎么一槊刺死叛军大将,千里奔袭,收复河北的。看着他们满怀希冀与崇敬的眼神,我总觉得头很疼,那是绞尽脑汁回忆不出来丁点故事的疼。

光荣归故里往后的日子总是外表光鲜而又平淡枯燥的,如同一只翻越了葱岭见识过雪山的大雁,落在泥坑里,度过残阳余生,没有海水的咸腥味。

陆远闲暇无事,整日将笑容挂在唇边上,提着酒壶到处晃悠,骗吃骗喝,乡里人很长时间将他当神仙供着,久而久之,太平岁月拉长拉碎了记忆,人们便也对他冷淡了下来。

尤其是那大腹便便,满肚子酒肉,村里战后生下来长大的孩子都不信他曾是一位能征善战的辅国大将军。

尤其是方霖时常冷眼瞪着他,对他无所事事,噘嘴不满。

就这样在偏安一隅,承平日久的边居水乡静悄悄地度过了十年,十年,漫长却又短暂的十年。

陆父陆母身体变得萧索了,时常头昏眼花,拉不起马缰,提不起秤砣,步履变得愈发盘跚,陆远尚且壮实,却也愈发担忧,自己总有照料不周的地方,况且郡公的食邑千户,银子还算厚实,陆远便想购置两个奴婢,照看一些家事。

可陆远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名郡公,他还这般年轻,英俊潇洒,乡里女子看他眼神时常都是直的,与霖儿感情那么好…陆母笑了笑,偷偷替他回绝了。

一日方霖提着菜篮子走进柴房,见陆远在鼓捣灶台,似乎是在生火做饭,见他十来年过去了,还是这般笨手笨脚的,便轻笑一声,将他踹开,蹲下来自己去搓手指,响过“咔嚓”一声后,火焰不曾出现,火星子不见掉下来。

方霖看着自己从细嫩变得粗糙的手指,怔怔许久。

再搓一次,还是未见火星子,第三次,才有荧惑相力从中冲穴滴水般涌出来。

“霖儿…”陆远轻按她的背脊,将她扶起来。“你呀,该好好练功了,这一荒废,就是十来年,再厉害的女侠也要忘记武功,往后柴房里的这些粗活,都交给我来做。”

陆远无所谓笑笑,伸手去拿锅勺,却被方霖一把抢过,眯着笑意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背对着他干粗活,将他晾在原地。

那一瞬间,刀勺的铿锵声响起,在柴房中回响,陆远矗立在她身后,有话说不出,只觉得她转过头去之后,二人隔着咫尺距离,却离得自己很远。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云水乡的日子便如那座仙渡廊桥一般,往复平淡,没有风雨,过去百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陆远的儿子都参加乡试了,算是有点文墨,可两个女儿性子顽皮,常常欺负乡里的普通孩子,毫无大家闺秀之色,倒是让寻常人家敢怒不敢言,气得陆远半死,感叹一分一毫娘亲的淑德都未学进去,武功倒是学的不错,这是想造反么。

那两个孩子甚至把县丞小儿子的腿都打断了,南靖县的小小县丞,一辈子连吏部尚书的面都没见到过,怎么敢将怨气撒在前辅国大将军身上,还得置办一盘子金锭,登门造访,赔礼道歉,足把陆远气得须发皆张,曾经受县丞鱼肉的少年,而今却因教女无方,骑到了百姓官的头上。

这一日陆远穿上一身铠甲,怒气冲冲,提着马鞭要去教训二女,告诉她们何为真正的女侠,可不是这般刁蛮任性,只会把功夫撒在柔弱之人身上的。乡里的百姓都被陆远潜藏了十几年的浩荡真气与肃杀之气吓到了,拦也不敢拦他,劝也不敢多劝一句,由得他横冲直撞,终于在云水乡村口找到了女儿。

只是这一幕让得陆远颇为诧异。

村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卷帘,席上坐着一位青衫中年人,须发灰灰,容貌普通却又亲善,手里捏着一支七寸玉箫,在夕阳下闪烁着昏沉沉的光芒,而自己两个飞扬跋扈的女儿,尽是跪在那青衫人面前,泣不成声,乖巧如泥,哪里有半分张扬的样子。

“可知道了?你们的爹娘是历经了何等不易,烽烟狼火,人世沧桑,才能成为人人赞扬的大侠,你们既然要习武,就要做你娘亲那样顶天立地的好人。”青衫人和蔼说道,而后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着陆远。

两个女儿带着心虚与愧疚,扑进陆远怀里,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口唤数声“爹”,铁铠还是冷冰冰的,陆远叹息一声,摸了摸她们脑袋,轻声道:“回去吧,好好陪伴娘亲。”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陆远扔掉马鞭,席地而坐,与青衫人喝起酒来。

青衫人分明有一刹那的错愕,沧桑的眼眸里闪烁过了一丝人世荒唐,而后拿起酒盅,又看了陆远数眼,摇头笑道:

“所以你一直是清醒的?”

陆远显得十分随意,竟晃荡手指,指向天穹。

“是啊,这个世界,到处回响着《渔樵问答》的超然之音,将人拉拽进无边无际的迷醉之中,可是在这个世界的无数声响之中,却又反复演奏了一曲和它不一样的声音。”

陆远咽下一口酒,面上有些潮红,眼底却是十分清澈。

“这两首曲子很像,寻常人根本分辨不出,可我终究是学过的,是教给我的,它们的本质不一样。”

“本质是一样的,只是吹曲儿的人心不一样。”青衫人叹息道,“所以世人皆醉你独醒么?”

陆远眼神有些迷离,望着晃晃悠悠的酒水,淡笑一声:

“不,我也醉了,我也想坠入其中,沉沦其中,不想醒来。”

“你为何不想醒来呢?”青衫人疑惑问道。

陆远眨了眨双眼,竟有泪花在其中闪烁,叹了一口长长的浊气,仿若千年万年,埋藏了他的一生,“既然能过安稳的日子,谁愿意醒来,去过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日子呢,醒来并不容易啊。可实则,这世上很多人都是清醒的,就像那大琴殿伯埙,实则他什么都懂,他也不愿醒来。”

青衫人皱眉沉默了许久,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满意,可却尊重他的选择,没有说什么。

“你这样…”天色寂静,云水乡的一切静谧而安详,如一幢幽深的铁牢,将陆远禁锢了许久许久。

“唉…该醒来,该走了,不论…将来的大唐是重归太平,还是历经接连大乱而灭亡,我和霖儿,是白头偕老,还是肝肠寸断,我们无法预料的一切,这一些或是史诗或是哀歌的曲子,终究要由我们自己的手去谱写。”

陆远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盔甲上的泥土,感觉修养了十年,不曾动武,其实很累。

“幻境虽美,却不在自己手心啊。”

转过头来,夕阳撒在陆远侧脸上,英俊潇洒,依旧是当年走出云水乡的那个少年,陆远回头看了一眼如青烟一般,带着笑意消散于天地间的青衫身影,默默说了一句:“谢谢你的《高山流水》。”

故而陆远第一个醒了过来,眼里的光芒渐渐凝聚,看着周身破烂不堪,碎竹遍地的乱葬岗,没有多少欣喜快乐,反倒是颇为怅然若失,面前的李龟年依旧闭目吹箫,与辅公衍冷冷对峙,那背影萧索却又孤独,仿若从未与他的梦境有过交集。

转过头来,净因眸子黯淡,看不见多少光亮,让陆远有些担忧,皱眉不语,而方霖眼中时而淡漠无色,时而异彩连连,倒是让得陆远十分好奇,莫非她的幻境十分精彩,比之波谲云诡的河北局势还要精彩?不仅如此,她额头上的纯白光芒总是互闪互灭,不肯消停,仿若在她的脑海中,岁星相力在与幻境做着激烈斗争。

“自古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啊,霖儿,莫要被区区埙声迷惑了,你可要安然无恙地清醒过来,子迁永远陪伴着你。”陆远拉住方霖的手,感受她身上忽冷忽热的温度,不免有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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