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越轻描淡写的看了酒儿一眼,方才沐浴时,他换了一身白色锦袍,外面披了一件浅青色素沙外衫,清冷的如同荒山深谷上的一轮幽然冷月。
他很快回头,伸手去替眼前裴有幸的骸骨整理有些微乱的青丝,声音清冷淡漠:“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酒儿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摇了摇头。
韩越轻轻笑了一下,五官轮廓在微暗的光线仿佛月上清雪,“我没有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诚儿无论如何都应该见她一面,裴有幸就算变成如今这种模样,也是他的母亲。”
酒儿狠狠愣住,她盯着韩越看了片刻,突然心酸的哭了起来,“大人,夫人……呜呜呜……夫人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失踪了吗?为什么您抱着她回来时,还穿着当初失踪时的那件衣服?她……她是不是失踪那天就被人害死了?大人,您一定要替夫人报仇!!”
韩越道:“已经死了两个,其他的几个,很快都会死,一个都活不了。”
酒儿嗯嗯的点头,她看着榻上的那具骸骨,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带韩诚过来,但她知道,大人如果执意这样做,自己一个小小的奴婢,定然无法阻止。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陪着小公子。
她的夫人,她的小公子,她都要陪着,无论什么样,都要一直陪着。
酒儿离开房间,去了韩诚的房间,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正在温习韩越交代给他的功课,极为认真,满脸的天真无邪。
韩诚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酒儿,嘻嘻的笑了起来,“酒儿姐姐。”
酒儿看到韩诚纤长漂亮的眼睛,和她的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这一瞬间,她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她蹲到地上,抱着膝盖,咬着自己的手指,哽咽的哭了起来。
她的夫人再也不会对她笑了,再也不会了。
不会叫她酒儿,不会像只小馋猫一样,在她做糕点的时候过来偷吃,也不会在周妈妈责备她的时候过来救自己。
夫人,我现在会做更多的糕点了,也会做很多很多的菜,刺绣也已经绣的很好,周妈妈再也无法教您刺绣,我可以教您。
夫人,周妈妈去年病逝的时候,一直在叫着您,她已经病的那么糊涂了,她的老伴和子女都记不清了,却一直在叫着夫人夫人。
她病了很久很久,一直在撑着等您回来,可是她等啊等,等了好久,您都没有回来。
夫人,我现在是听雪阁的一等大丫鬟,我已经变得很聪明,真的很聪明,您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夫人,夫人,您为什么就不回家呢?
韩诚看到酒儿哭成那样,吓了一大跳,他呆了会儿,才过去轻轻拍着酒儿的肩膀,小声道:“酒儿姐姐,你哭什么?是不是那里痛?还是阿爹骂你了,你要是那里痛,告诉我,我让人去给你请大夫,如果阿爹骂你,我去求他以后不骂你了,我求他,应该可以的,你不要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酒儿双眼通红的看向韩诚,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抓住他的肩膀上说:“小公子,你听我说,夫……夫人回来了。”
那时候的韩诚还太小,裴有幸刚离开的时候,他哭着闹着要阿娘,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裴有幸的记忆已经很淡很淡了。
骤然听到酒儿这么说,韩诚有些愣住,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件事,酒儿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夫人,夫人她去世了,回来的只有她的骸骨。”
韩诚彻底懵了,他虽然启蒙早,聪慧至极,可是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去思考这种事,真的太难太难了。
酒儿伸手抱住他,很难过的在他耳边说:”大人吩咐我带您过去见夫人最后一面,您还小,奴婢担心您害怕,但是您不要怕,夫人虽然如今看起来很恐怖,但她以前真的很美很美,比太子妃娘娘还要美,她很温柔,很喜欢笑,您出生之后,虽然有乳母照顾您,但夫人每日都会抱着您,逗您玩,哄您睡觉,金陵城这些名门贵女,没有那个会这样照顾自己的孩子。”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小公子,夫人真的很好,特比特别好,您不要怕她,求求您了,不要怕她。”
韩诚被酒儿带进房间里的时候,他还是懵的,进到里阁,他看到自己俊美如天神般的父亲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截白骨,而在榻上,一具可怕白骨躺在那里。
真的很可怕。
韩诚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害怕的往酒儿身后躲。
韩越回头看到韩诚,眼里的情绪淡的几乎没有温度,“过来,诚儿,见见你的母亲。”
韩诚抓紧酒儿的衣服,小声的说:“酒儿姐姐……”
酒儿温柔的说:“小公子,夫人是您的母亲,您不要怕她,我陪你一起过去。”
韩诚还是很害怕,只能点头,“好,你陪我去。”
酒儿拉着韩诚的手,走到榻边。
韩越蹙了蹙眉,清清淡淡地说:“诚儿,跪下,给你母亲磕头。”
韩诚听到这话,立刻跪了下来,朝榻上的白骨,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随后,他犹豫了片刻,小声的叫道:“阿……阿娘……”
酒儿听到韩诚对着裴有幸的骸骨叫阿娘,再次泣不成声,她有些害怕的伸手,抬起裴有幸的手骨,像她还在时那样,手骨放在韩诚的头上。
瞬间,韩诚愣住了,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一幕模糊的画面,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柔的让他想要哭出来。
“小诚……”
接下来,韩府的生活平静而安宁,韩越的生活枯燥而忙碌,上朝,处理朝政,教韩诚读书识字,他才三十多岁,又是大楚权倾朝野的中书令,有不少人想要将女儿嫁给他做续弦,皆被拒绝。
他就这样活着,几年如一日的活着,每天,他都会替裴有幸的骸骨沐浴,抱着它睡觉。
外人一无所知,韩府里知道的人都觉得他们大人疯了。
韩诚十七岁时,第一次参加春闱,脱颖而出,韩家又出了一位名动天下的状元郎。
这之后,过了大概半个月,韩越带着裴有幸的骸骨失踪了。
韩诚立即着急的派人去找寻,半月之后,他突然想起一事,去了韩府后园的枯井里,看到一具尸体抱着一具白骨。
生死不离。
好像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