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局。
这可是江南赋税中最为重要的官府营业场所,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的各类纺织品。
也是整个淮南赖以生计的根源。
大晏的织造局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织造衙门制造官员驻扎官吏的行政事务,主要对外出售丝绸绢布,利用海运优势将本土的货物出海销售,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出口贸易。
而另一个部分则是经营官吏生产的官局工厂,主要是生产绸缎绢布一类。
织造局的人,全部出于宫中,受宫中直接管辖,提督织造太监主管。
后世对于太监有些偏见,以为他们个个都是欺上瞒下,贪婪无度的人。
但这个制度历代流行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
因为在太监是无根的人。
也就代表着在父系社会,他没有直系亲缘,更没有功高盖主的基本条件。
没有后代,又不像宫女似的可以养老生子,他们从成为太监的那一刻起唯一的主子就是皇室。这样的人,唯一的依靠也是皇室。
所以先祖重用锦衣卫巡视百官,也要动用东厂制衡锦衣卫。
当然,在大晏,在吸取了先祖的教训之后,宦官团体还没有成为气候,也就不足挂齿。
所以在听到织造局的人参与了贾府的宴会时,宋榆还是很震惊的。
但其实她脑子里想的却是,旁人倒罢了,这太监去这样的宴会,有意思吗?
就是……
那功能?
能动?
“织造局?”
沈樾舟清越的嗓音将宋榆从脑洞中唤醒。
“哪些人?”
“具体不知。织造局一向独来独往,甚少来烟花巷柳游玩。我们对于织造局的公公们也不甚熟悉,只是当夜,在我们问询赶到贾府时,我……听见了一些……”
“那夜……倭寇……似乎也在此。”
倭寇?
宋榆吓了一跳,心脏都扑通扑通。
他知道自己现在都在说些什么吗?
甚至未等沈樾舟质疑,主审张泽权便厉声一沉,“放肆!”
“齐解,你莫要因为有私仇在身,便信口开河。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徒刑五年,鞭挞三十。”
此事绝不怪张泽权反应激烈,而是因为“勾结倭寇”四个大字一旦浮出水面,就是流血漂橹的大事。
在淮南,可不识布政使司,却不能认识贾敬安。
贾敬安出身草莽,原乃谢家军招募的农民,后在组建新军的过程中战功赫赫,被一路提拔。
当时的总督谢安更是重用此人,即便是谢安将军自缢身亡后,贾敬安也没有受到上司牵连。
当时陛下登基不足一月,诸事杂乱,他其后与倭寇作战的多场战役中,灵活多捷,屡战屡胜。
于因破倭有功,被乃谢将军之后第一人,通平三年就进官都督同知,升江浙总兵督军。
身为大晏主要对外作战的将领之一,贾敬安在南方的名声能与肃北将军赵肃相提并论,且其人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应当是前途无量。
所以,就算对贾敬安不耻的张泽权,也会在第一时间怀疑齐解的口供有以公报私之嫌。
锦衣卫怀疑,那是锦衣卫自己的事情,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情。
倘若是贾敬安与倭寇勾结,那整个江南,不!应该是整个南方地区……
张泽权不敢继续想,他回头看了一眼安静而坐的沈樾舟,他看见都督脸上出现意料之内的笑意。甚至越来越大。
“你那日缘何会前往贾府?”
“又是从何处听闻倭寇之言?”
“齐解,你得想明白了再说。”
齐解并未被张泽权吓到,反而因为张泽权的追问更加的笃定。
他深呼一口气,将自己所见所知全盘托出。
贾府的私宅宴席能瞒得住其他人,但是瞒不住春香游园。因为春香游园即便不参与府内人员调配,也会参与配送所使用的器皿和酒水。
当日,齐解与往常一样带着人从送去贾敬安的私宅,便隐隐发现有一些不妥之处。
寻常的酒水茶盏外,厅内甚至有一名专业的抹茶师傅伺候,桌面上的摆盘和装饰远远较于寻常。
廊下摆放着木屐,厅内安置着小几,小几之下还摆放着蒲团,应当是预备跪坐。
只是当时他有公务在身,匆忙完成便走后门离开,是在抄手游廊时,被管家喝止,令其立刻回避于旁边的耳房。
“我清晰听见了管家于倭寇对话的声音。”
临海而居,自记事起他便熟悉了倭寇的说话的强调和语言,况后来又在春香游园,所接触的人形形色色,比之其他人更熟悉对这群人更加的敏锐。
大晏已经许久不流行点茶抹茶,能被贾府的管家奉若贵宾,又不允旁人所见的人,身份必然可疑。
“小玉走后,我们曾三次如贾府求问尸身,得到的结果都是她因病而亡,棺殓已经被送去贾家祖坟掩埋……”
“祖坟根本就没有任何新坟,小玉死因未解,尸体难寻。我和燕燕一起绑架了贾府的管家,我利用易容之术,乔装打扮进入了贾家,这才得知……小玉竟是被那群人……”
齐解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他受了伤,加上连日来的审讯早已经是油尽灯枯,宋榆见他快要昏迷的模样,善作主张地从自个儿的小窝里端来一盆小食,就着水一点点掰开,给齐解进食,并把着他的脉搏。
“那你可知,温燕燕口中的证据,究竟是何物?”
齐解饿惨了,大快朵颐地嚼着点心,差点没被噎死。听着宋榆的话,他重重咳嗽了几声,沉思良久,有些犹豫地摇头。
“若小玉手中真的有什么证据,那一定也拿不出贾府,她只身一人嫁进去,听闻临死时也是赤身裸体,又如何存放证据?”
“再说,贾敬安既然敢让小玉进入宴席,就不怕她将事情抖落出去,何况宴席上还有官员,难道他们都不知道当日混进去了一个倭寇吗?”
是的,即便是抓到了贾敬安与倭寇结交的证据,那也不能证明他与倭寇之间有什么勾连。结交和勾连是相近词,却非同一个概念。
就算闹大了闹出去,在江南这个地方,也不会引起太大的轰动。
毕竟,江南依靠市舶司生存,而出海贸易势必要结交各式各样的商人,而大晏王朝虽说是不允官商勾结,但却没有将这个条例延续在家族妇人身上。
若是用这个作为理由,贾敬安有一万种方式给自己解脱,且打草惊蛇。
春香游园原本就是贾敬安的产业,作为替他掌管经营场所的管理人,本就是同舟共济,命运一体。
强龙尚且压不倒地头蛇,锦衣卫皇权特许的特务组织在江南一带尚且吃了无数的闭门羹和下马威。所以,即便是齐解当时在宴会上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他基本上是状告无门。
也正如温燕燕临死前之言:整个江南官场都出了问题。
倘若如此,那赋税一案,还当真是上不了台面的案情了。
沈樾舟捏着茶盏的边缘转圈,任由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指甲染红。他整个人却恍若已经出世,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