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榆没吭声。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可谁说他们一定要相斗?
没有侍卫,更没有随从,注视礼却从远远地船舰甲板上一路不停歇,有惊诧的,有不解的,更有无数兴致勃勃。
大晏的都指挥使,为了一个女人闯龙潭虎穴,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是色迷心窍,他们统一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还疯得很彻底。
要说这个女人,虽说是有几分姿色,也让他们左掌令念念不忘,甚至为了她不惜挨了五十鞭子,沦为先锋杀入漳州,可是要左右一个将领的决策和心甘情愿深入豺狼虎穴,就很不单纯了。
又听说着小娘子不仅与他们左掌令有纠缠不清,与这都指挥使同样暧昧,身上还背负着一桩姻缘,不知究竟是何魅力,竟然引得这人不惜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
“指挥使大人。”孙恒拖着长长的声线,不自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而随着他的动作,歪斜而坐的倭寇们也齐齐起身,目视着由远而近的银白色身影跨步踏来。
咚。
咚咚。
隔着屏风内氤氲的光线,宋榆见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见因外伤而苍白没有血丝的脸色,她的瞳眸随着他的靠近渐渐放大,口中呼出“呜呜”的声线。
四周极静,即便身处深洋远航,危机四伏,他立在人群中轻轻一扫,周身的议论便立刻戛然而止。
沈樾舟止住脚步,撩眼掠视着堂座上的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贾敬安的身上。
低气压蔓延着,倭寇们面面相觑,回想着在临水县时他的战绩,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就是贾敬安也垂眸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对视。
“指挥使怎是空手而来?我记得在给你的文书上清晰写着,调换之物,乃谢安将军的骨灰。”
“急什么?”
沈樾舟扫过去,淡淡的眸光凝聚在贾敬安的额上,并不惊讶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地。
“本座能来此处,自然一诺千金。”
“将军遗骸已由护送船只从韶安连夜起程,预计一个时辰之后便可到此处,将军……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吗?”
“将军”二字,沈樾舟咬得很轻蔑。
贾敬安哼哼着将酒杯重重落地,攥紧了拳头。
将死之人,何须与他计较?
孙恒闻言,只是略微蹙了蹙眉。一个时辰,不多也不少,也不是不能等。
人在他的地盘上,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心腹,沈樾舟单刀赴会,身负重伤上,却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带。这般自大自狂的人,纵然他武功盖世,想要带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既然如此,等一会儿又何妨?
孙恒这一遭是想到了,可他没想到西戎问心的脚程居然如此快,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已经登船上岸。
甲板在震动,身着戎装的西戎问心蔑了一眼立在中央的清贵身影,快步上前,顶着重甲哐哐作响,他走得却极稳。
刚即此处,便冲着孙恒横道。
“首领这是何意!”
他的眼神在贾敬安和孙恒身上扫过,冷峻的眸心像是要吃人,“我的人,岂能说换就换!”
披上这身玄黑色的重甲,少年将军的气宇轩昂,气势腾腾,像是炽热的岩浆,在清冷的月光旁毫不逊色。
孙恒迟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目光暗示性的转向了贾敬安。
西戎问心的面色稍霁,却没有缓和,转眸盯着坐在左侧主位上的男人,堂而皇之握着腰刀迫视走近。
“我的事情,不劳烦贾将军做媒,你要是闲得慌,我劝你多练兵,少在女人堆里打转。不要骨头又软,嘴巴又长。”
骨头软,舌头长……
这不是拐着弯骂他是长舌妇吗!
周围霎时一阵嗤笑,贾敬安脸色五彩斑斓。
“放肆!”
平定军总督,位高权重,很少有人如此嚣张地指责他,今夜却接二连三地被人指着鼻子骂,再好的修养也要破功。
贾敬安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一双炽目灼热逼人。
“好一个左掌令,够威风!够张狂!可你也不想想,你踏上的船,指挥的舰艇,武器,箭弩,用的一针一线都是本将军给你的!”
贾敬安觉得自己就像是媳妇,掏心掏肺,顶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办事儿,一句好话都没得到不说,反而落人口舌!
这世间谁都能骂他,指责他,宋榆是女人,沈樾舟是大晏的指挥使,他们骂他没有问题。
可是他左掌令算个屁!要是没有他垫背,他早就死在不知名什么小岛上,岂能有机会成为统帅全军的左掌令?
他更明白孙恒看重他的原因。
一个年强气盛的将才,一定是个制衡自己的威胁,这个浅浅的刺,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漳州之战孙恒本欲是想让他作为先锋炮灰,可惜贾敬安没有能力吃下他这颗棋子。
在此之后,孙恒对他便更多了见几分愧疚,他不轻不重地佯装动怒,“问心!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过来!”
“哼!”
西戎问心不忿地站回孙恒的身侧,熊熊怒火这才对准了今夜的主角。
他看沈樾舟,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甚至是挑衅。
“指挥使是嫌我的刀太钝,今夜特意前来赴死的吗?”
这家伙!
孙恒其实心头很乐,作为倭寇首领,很多话他不会说,可是问心本就跟他有仇,现在仇上加仇。
指挥使又如何?
还是不是问心手下败将。
若是他今夜死在问心手中,他的名号也能就此打响,东瀛那边,父亲那边,肯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沈樾舟黑眸浮浮沉沉,阴晴难辨,直接忽略了西戎问心的对峙,看向孙恒。
“你们是交人,还是不交人。”
“当然……”
“老规矩,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贾敬安与孙恒互视,“我们要的东西,指挥使尚且没有拿来,如何交把人交给你?”
“本座要先见她。”
孙恒一直压着西戎问心的手臂,生怕他在此刻搅黄了大局,沉默了半晌,点点头,“好。”
在他们看来,这里是大本营,上百艘船只拱卫着,铁桶一般。就算这些锦衣卫有七十二变,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见一见人,若是那女人识相,不做幺蛾子,他今日就留她一命,若是她自己找死,他不妨动送她上路,刚好给问心上一课。
两个男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后者垂眸颔首。
沈樾舟扣紧了手心的快弩。
“啧……怎的没打起来?”
井上十三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视线从屏风内移开,落在宋榆面色煞白的小脸上,有些不理解。
“两个情郎都来救你了,你倒是艳福不浅。”
……
宋榆不想纠正他成语的错误,她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一僵硬,腹部的愈发疼,刺裂般针扎似的密密麻麻从右腹蔓延到胃部,宋榆“扑通”着腿一软,脑袋就要往地板上砸去!
“你要干什么!”
井上十三一惊,急忙地拽着宋榆的手臂拉起来,没让她磕到实处。
这女人,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几乎汗流浃背,唇色苍白,似乎连呼吸都用尽了力气!
死在哪里都可以,但千万别死在他手上!
井上十三一把扼住了宋榆的胳膊,稍稍一用力,强迫着她不得不站起来往外走。
“我……”
宋榆脑子里乱成浆糊,以为是姨妈疼,但这样的疼痛又不是小腹传上来的,而是扎扎实实的从腹腔内突然冒出来。
而且越来越剧烈,像是肚子里面长了一双诡异的手,拉扯着她的肠子,翻江倒海。
这下完蛋,想跑也没有力气跑了。
宋榆勾着腰,小碎步挪动,可是井上十三又怎会等她,他生怕这烫手山芋栽在自己手心里,果断地牵着束缚在宋榆手腕上的麻绳,用拖奴隶的方法将她从屏风内拉出来。
然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微微往外一推,偏偏缰绳绊在桌腿,在他用力将宋榆往外推的一刹那,桌上的菜肴酒盏随之砸在地板瓷器碎成一片,而宋榆踉跄着直接往地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