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突厥俟斤来到无人之处,便赶上前去。原来这三人果真正是宋正本和两名随从。他们万没料到赵德言会派人前来跟踪行刺,所以并未在意来人。俟斤奔到近前,手起刀落,将宋正本砍死。另外二人见势头不对,拔腿便跑。俟斤只是假意追赶几步,便撤回了馆驿。
却说宋正本的两位随从逃得性命,便到王宫来见窦建德,告知宋正本被刺杀,且称刺客都讲突厥语。窦建德内心立即明白了,心中暗道:这赵德言果然狡诈无比,此事万不可让更多人知晓。便立即勃然大怒道:“我要你二人何用?押下去立即斩首!”
早有人闻令上前将二人推出去斩了。
次日赵德言来见窦建德,窦建德只说宋正本昨日勾结狱卒越狱,途中被人所杀,正在追捕刺客。赵德言也不明言,便动身回突厥去了。
且说赵德言回到汗庭,将杀了宋正本一事告知处罗。处罗道:“你之计虽妙,但只恐引发窦建德不满,不肯出兵侵唐,岂不因小失大?”
赵德言笑道:“这个大可汗只管放心,窦建德野心勃勃,正欲扫平山东河北,以扩展实力,岂会按兵不动,坐失机会。”
处罗这才喜道:“如此甚好。”
于是,封杨正道为隋王,令其居定襄城内,官号、制度都与隋朝相同,又将突厥境内的隋朝旧臣及汉民一万多迁往定襄,皆做隋王属民,并传令阿史德乌没啜率突厥武士一万助守定襄。又以隋朝和处罗的名义遣使分别到梁师都、刘武周、王世充等处,令其就近出兵侵犯唐境。随后,又召集汗庭群酋商议一番,最后决定令杀神苏尼失率兵五万镇守西方,以防西突厥乘虚来侵。处罗本人率阿史德贺鲁、始毕长子尼步设什钵苾、处罗次子拓设阿史那社尔、赵德言等及突厥武士五万至马邑,与刘武周一同侵太原。又令阿史那默咄率兵五千会同高开道攻幽州,尼利设率兵三千助梁师都侵延州,留下莫贺咄设及阿史德何力、阿史那多力守阴山汗庭。阿史那默咄是处罗同父异母兄弟,阿史德何力与阿史德多力是同胞兄弟,贺鲁之侄,三人都是突厥军中后起之秀。分派已定,群酋各自率军离开阴山。
长安城显德殿内,李渊正与一群心腹重臣议事。近日来,不断有战报传至长安,先是段德操来奏,称突厥与梁师都率军侵延州。随后又有四皇子元吉奏报突厥大军侵边,紧接着史万宝、淮安王李神通、罗艺陆续来报,称突厥与群雄来犯边境。李渊感到问题严重,便召集宰相重臣议事。李渊对众人道:“今日各处相继来奏贼人侵边,均有突厥参与,恐非同往日,只怕北虏来者不善。须有良策应对。”
众人沉默片刻,李建成道:“此必突厥所为,其意在置我于死地也。依儿臣之意,莫若令二郎率军替四郎前往太原,与处罗决一胜负。若破突厥,余者可不战自破。万一战败,不过闭关而守,其又耐我何!”
这时,陈叔达、萧瑀纷纷道:“太子之计极是。”
李纲:“依臣之计,莫若将李药师调回京师,为秦王之副,必破虏军。”
这时,裴寂却反对道:“北虏铁骑剽悍,破之不易。且即便此番破之,必再发大兵来犯。如此则干戈屡动,岂有宁日?依臣之见,北虏自始毕死后,处罗等并无大志,此番入侵,不过意在财帛子女。莫如遣使议和,方是上策。”
封德懿反驳道:“自陛下与突厥结盟,虏酋素有轻我之心。今其军方至,我便与和,使之得志,日后必将益发频来犯境。当先挫其兵威,然后再与议和,使之畏威怀德,方是长久之计。”
这时,秦王忽起身道:“番狗贪得无厌,纵然倾尽中原财帛,又岂能填其欲壑!当初与之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岂可为安邦长策!今其既已毁盟,过不在我,正好与其破盟一战。父皇若肯与儿臣数万精锐,并以药师先生为副,儿臣必能令虏军匹马不回。”
裴寂道:“殿下虽然英勇,不惧虏军,然其一旦败北,必定纠合关东群贼来与我战。如此,只怕不利于我。”
秦王闻言,慷慨道:“纵使其一时都来,我又有何惧!”
李渊忍不住赞道:“有儿如此,朕复何忧!只是一旦北虏与群贼联合,只恐天下战乱不息,一统无期。不妨先与之议和,待我休兵养威,兵强民富之后,再令我儿一展雄威。”
裴寂马上应和道:“郑元璹忠诚多智,又熟知虏情,可为使者前往。”
众人见李渊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言。次日,郑元璹接到圣旨,便出使突厥了。
原来这郑元璹世居关中,乃当地士族大家,自幼随父亲镇守北边,颇为了解突厥风俗人情。故此见裴寂推荐他出使突厥,李渊便一口应允了。
却说郑元璹率着使团一路北行,进入突厥后方知处罗已率军离开阴山前往马邑了。他唯恐误事,便一路晓行夜宿直接赶往马邑。来到定襄后,得知处罗尚驻军于此,便亲自前去求见。原来处罗自来到定襄,便觉的有些头重身软,日甚一日,故此暂留在定襄调养。得知唐使来到定襄,处罗便让人将贺鲁召入牙帐,对他讲道:“唐使此来,必是劝我莫要进攻中原。我不便与其相见,你可代我召见唐使,所献财帛如数收下,只道我病重难以见他,并告知我汗国绝无侵唐之意。”
贺鲁闻言,不觉一怔:“大可汗令中原群雄攻唐,今唐使方来贡献,便改了主意,岂不让人耻笑大可汗言而无信!日后何以号令中原!”
处罗笑道:“我所以不见唐使,正为此事。唐人知我病重,以为我军不能南征唐境,必然疏于戒备。我正好出其不意,出兵进取太原。”
贺鲁闻言,赞道:“大可汗神机妙算,着实令贺鲁佩服。”
于是离开牙帐,回到自己帐中,召见了郑元璹。二人依礼见过后,贺鲁明知故问道:“使者所来为何?”
郑元璹道:“特来向大可汗与大叶护请安,并献上绢帛万匹、珍宝百件。此外,我家皇上知大可汗素爱中原美酒,此番特献上中原美酒百坛,供大可汗品尝。”
贺鲁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家皇上美意。”
郑元璹又道:“此外,还有一事需问明大可汗。近者中原群贼纷纷出兵侵我疆界,民间风传此乃大可汗之意,不知是否谣传。”
贺鲁笑道:“这个使者尽管放心。只要你家皇上信守盟约,常来奉献,大可汗自然不会弃信违盟。”
郑元璹又道:“在下此番动身来贵国之前,皇上特命在下定要面见大可汗。今日大可汗不肯相见,在下实难复命。”
贺鲁道:“近来大可汗政务繁忙,无有闲暇。你可先回国,代大可汗与本酋向你家皇上致意问安。”
“这个在下实不敢从命,还望大叶护玉成,务必让在下见上大可汗一面。如大可汗暂无闲暇,在下可在此多待数日。”
贺鲁闻言,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实不相瞒,近日大可汗贵体欠安,实不能召见大使。不过大使若要留此盘桓几日,亦无不可。”忽对外喊道,“送客!”
郑元璹无奈,只得退出。贺鲁便令人带着郑元璹所献的财帛美酒来到牙帐。见到处罗后,将详情一一禀报,最后道:“看来这位唐使不会马上归国。”
处罗笑道:“那便让他多留几日,我汗国还不差他吃的几块羊肉。”
帐内众人闻言,一齐大笑。处罗又问道:“我那唐儿所献美酒在何处?”
贺鲁忙令人取来送到处罗面前,处罗打开一坛闻了闻,但觉一股香气冲鼻而入,直透心脾,忍不住便喝了一口。这一喝不要紧,登时便勾起了肚内馋虫。便将头一仰,只听得一阵“咕咕”作响,坛内美酒早下去了一半,这才开口道:“果然好酒!贺鲁,你与我一醉方休!”
说罢,便与贺鲁席地而坐,痛饮起来。不一时,侍卫又端上来一只烤羊,二人便就着羊肉喝了起来。直喝到傍晚,眼见得那酒已被二人喝下两三坛,贺鲁方才告辞。处罗也不相送,只管一头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原来这处罗自从来到定襄,便身体不适,夜间不得入睡,白日打不起精神来处理军务,故此才一直没有离开定襄到前线去。不料今日饮了唐朝美酒,一宿睡得香甜,第二天便觉精神抖擞,来到牙帐处理军务。然后又回到寝帐痛饮,如此一连三日。这日晚间,处罗忽觉头晕目眩,心口剧痛。本以为不过是劳累过度,便躺在榻上,准备休息一时,却不料越发疼痛难忍。一个时辰后,便觉身体支撑不住,嗓内一阵腥咸,一口黑血喷出,顿时全身无力,萎倒在榻上。
原来,处罗这场病,根源还在李靖给西门聪的那部兵书上。始毕临死之前,他也曾翻读过那部兵书。只不过接触不多,吸入毒药较少,故此药力不大,发作得较慢。但毕竟难免慢慢侵入肌理,导致处罗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定襄时,本已有了发作迹象,不过暂时还能勉强支撑而已。为了避免影响军心,所以处罗才故意没有声张。可这三天以来又喝了郑元璹送来的唐朝美酒。酒虽醇美,但多饮本来就要伤身,更兼酒能活血,自然要加速毒性发作。而痛饮之后,使人安然入睡,处罗睡醒后反觉一时神清气爽,不免起身支撑着处理军务,这又使的他过于劳累。如此一来,病情便益发恶化了。
身边侍者见处罗忽然病情恶化,便要去找名医医治,却被处罗叫住道:“你且休去找医者,速去将大叶护与社尔唤来。”
使者不敢怠慢,急将阿史德贺鲁与阿史那社尔请来。待二人来时,处罗便摆手示意让众侍者退下,然后让贺鲁挨身坐下,却令社尔站在一边道:“我今日一病,恐难再起……”
贺鲁闻言心慌,忙劝道:“大可汗何出此言……”
处罗摆手道:“生生死死,乃世之常情,本无需多言。只是我死之后,还有大事要托付大叶护。还望大叶护莫负我意。”
事到如今,贺鲁也不好再多言,忙道:“大可汗有事只管吩咐。”
处罗喘息了一阵道:“当年始毕为了汗国,死后不曾传位于什钵苾,我死之后若传位于社尔,何以见始毕于地下!故可继汗位者,唯咄苾与什钵苾也。你以为二人谁继汗位为好?”
贺鲁沉思片刻,开口道:“小酋与莫贺咄设久同军旅,情如手足,本该推荐他。但我汗国之所以有今日,皆始毕大可汗之功也。当初始毕所以传位于大可汗,只因尼步设年纪尚幼。如今尼步设渐已成人,且英武剽悍,乃后辈之英才。大可汗若立尼步设,众心必服。”
这时,社尔也从旁道:“孩儿也是此意。”
处罗微微点头,少顷又道:“大叶护可忍心除掉咄苾吗?”
贺鲁与社尔闻言大惊,同声道:“大可汗何出此言?”
处罗道:“咄苾为人,虽悍勇无敌,但性贪而无远略。他若继承汗位,实非国家之福。然其久在军旅,屡立战功,威望颇高。一旦什钵苾继承汗位,他必定不服。若不除掉他,只怕是什钵苾汗位不稳,我汗国必有纷争。”
贺鲁沉默多时,方才道:“大可汗所言虽是,但若无故杀之,小酋实在不忍。”
处罗忍不住长叹一声:“我又岂愿手足相残,只怕是我二人今日之不忍,足成他日汗国之大祸啊。也罢!可敦地位尊显,颇有威望。她若肯与你同辅什钵苾,则咄苾亦必不敢轻举妄动。你回到阴山汗庭,可问她之意。她若肯辅佐什钵苾,便可立什钵苾为大汗。她若欲立咄苾,你也依她便了。”
贺鲁与社尔闻言,一时都沉默不语了。原来处罗口中的可敦就是隋朝的义成公主,本是启民可汗的妻子,启民死后,她又依照突厥的风俗先后成了始毕与处罗的可敦。突厥的风俗,女子地位很高,贵族女子甚至可以参政,故此可敦权力极大。义成公主连续多年三任可敦,笼络了众多酋长,在汗国中有着极高的权威,而咄苾也曾随父兄南征北战,在汗国中属于实力派人物,更重要的是,兄终弟及本是突厥汗位承袭的主要模式,因此,如果咄苾得到义成公主的支持,谁要想反对他继承汗位,那汗国恐怕就难免会发生一场严重内讧。除非如处罗所言,先将咄苾处死。但贺鲁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手,而只要贺鲁不肯,其他人即使杀了咄苾,也肯定无法收场。所以处罗也只好做这样的安排。
喘息了一阵,处罗又道:“我死之后,各路大军需暂回汗庭,伐唐之事暂停。”
说罢,有长叹一声:“莫非苍天不欲我汗国永霸天下乎!”
话音未落,早又一口黑血喷出,接着又一连吐了几口,便见脸色煞白,喘作一团。贺鲁大惊,急唤人去找军医。待军医到时,处罗却已气息全无了。社尔见状大哭,贺鲁却顾不得悲伤,忙命人找来尼步设并召军中群酋处理后事。众人正商议之间,极失特勒忽道:“唐使方来数日,大可汗即便归天。且其又送来唐朝美酒,莫非酒中有毒,唐使乃是刺客?”
话一出口,群酋顿时骂声鼎沸,纷纷要去捉拿郑元璹。这时,还是贺鲁开口道:“那酒我也喝了,并无异样,应不会有毒。”
社尔也道:“倘若唐使果真前来行刺,岂肯滞留不去?莫要害及无辜。”
赵德言却道:“虽是如此,却不可放他们回国。可押送他们同回汗庭,待审问清楚,再做道理。”
贺鲁道:“此言有理。”
于是,贺鲁与众酋长议定,依照处罗遗嘱,决定仅将阿史德乌没啜留于定襄,其余各路人马一律赶回阴山参加盟会,推选新的大可汗。原来这突厥可汗承袭制度不同于中原,大可汗临死之前虽可以推荐继承人,却未必能起决定性作用,最终还得由各设大小酋长决定谁来继承汗位。当年始毕威望极高,处罗本人也深孚众望,所以他推荐了处罗,众人并无异议。但即便如此,也需由群酋认可后,才可以正式即位。
待诸事商议已毕时,天色已晚,贺鲁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营帐。刚刚坐定,便见阿史德乌没啜阔步来到帐中。原来突厥风俗与中原不同,各酋长之间并无严格的尊卑之别。即使是大可汗,虽有卫士,但亲密之人也可自行出入。而阿史德乌没啜平日与贺鲁最是亲密,因此一向随意出入贺鲁营帐。
乌没啜来到大帐,也不寒暄,开口便道:“大叶护,我也要去阴山参加盟会。”
贺鲁沉吟片刻,道:“杨正道刚刚立国,事务繁忙,需你辅助。你不可离开定襄。”
乌没啜略一迟疑,又道:“大可汗临终之前,可有遗嘱令谁继承汗位?”
贺鲁道:“大可汗遗言,此事当遵从可敦之意。”
乌没啜立即大失所望:“如此,新大汗多半会是咄苾的了。”
沉默半日,乌没啜又道:“谁继承汗位,本与我无干,兄终弟及,也是我汗国习俗。只是始毕大可汗为汗国立下赫赫战功,什钵苾理当继承汗位。且咄苾为人贪婪狡诈,一旦为大可汗,恐非汗国之福。”
贺鲁沉思半晌,方才道:“此事大可汗已有安排。你若肯听我一言,便留在定襄。”
其实,贺鲁所以不让乌没啜回汗庭,就是因为他在盟会上一定推举什钵苾。要知道,乌没啜为人耿直,性如烈火,一旦在盟会上与咄苾一派争执起来,必然丝毫不留情面。那样的话,一旦咄苾继承了汗位,不只是对乌没啜本人不利,而且必然为汗国埋下内讧的祸根。所以贺鲁虽明知乌没啜回阴山自己会多一个得力助手,却并不打算让他回去。
乌没啜深深地看了贺鲁一眼,料知他话中必有深意,只好不再多言。
次日,全军挂孝举哀,在贺鲁的带领下一同开赴到阴山。郑元璹也只得随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