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突利明知颉利有加害自己之意,却又不敢违命,只好率着使团赶往长安。众人未到关中,唐朝君臣早已得到消息。原来秦王胸怀远略,身在长安,志在四方,早已在各处布好了眼线,对于突厥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得知突利出使唐朝,便与房玄龄等商议:“我料此番颉利令突利前来,实有借刀杀人之意,故索取必多。若任其所求,则有失国体;若不从之,反中其奸计。各位有何良策?”
长孙无忌道:“古人云:意欲取之,必先予之。突厥所求,不过财帛耳。不如满足其所求,使之停止进犯中原。待我从容一统天下,再与番狗算账不迟。”
这时,薛收又献计道:“属下闻番狗此次推举可汗,群酋多有欲立突利为大可汗者,今颉利又有加害突利之心,双方嫌隙已成。且颉利新立,国内未安,必难以来犯。待突利来时,可先折辱之,然后再纵其归国。突利受辱,必愈加痛恨颉利,归国后二人怨隙必深。如此,北虏内讧生矣。内讧生,则自顾不暇,我心腹巨患除矣!”
这时,房玄龄道:“伯褒之计虽妙。但恐有阿史德贺鲁在,北虏内讧难成。以属下之计,北虏所求,自可置之不理。只是应恩待突利以结其心,日后必有大用。”
杜如晦忙道:“玄龄所言,乃是长远之计。”
秦王闻言,微笑着点头道:“玄龄之言,甚合我意。我自有道理”
于是奏明李渊,待突利将近长安时,秦王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两队人马相遇,秦王纵目望去,但见突利英气勃勃,气度非凡。胯下一匹西域汗血宝马,浑身毛色黄里透白,唯有嘴边处微带黑色,长有一丈,高有八尺,腹小腿长,健壮无比。那边突利也举目观瞧,只见秦王与自己年龄相仿,一身锦袍,器宇轩昂,胯下是浑身墨黑唯有四蹄雪白的一丈雪,不由得暗自赞叹。互看之间,二人已走近。却见秦王纵马上前,口中高声道:“这位少年英雄可是突利可汗吗?小王特来相迎。”
突利闻言,不觉一怔。需知他对秦王,可谓久闻大名。在他心中,秦王应是阎王般人物。不想今日一见,虽是英武异于常人,但却容貌英俊,讲话如此平易亲近,不由得暗自称奇。却不敢有半分轻忽,忙也纵马上前,用汉语道:“正是。对面可是秦王殿下?”
原来这突利自幼喜爱汉族文化,颇通汉语,因此能与秦王对话。这时,秦王已来到突利面前,拱手道:“正是小王。”又在马上上下打量一阵,方才道:“小王久闻可汗少年英雄,乃漠北军中后起之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说着,翻身下了一丈雪,伸手要扶突利下马。突利哪里敢受,身不由己,早已下了马。秦王早上前拉住突利的手,就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道:“可汗……算了,莫叫什么可汗了,你我不如兄弟相称如何?”
突利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不由自主地便答应道:“任凭哥哥。”
只见秦王更加亲密道:“今日与贤弟一见如故,便觉不舍。不如让愚兄先送你到馆驿聚饮,各述胸中之事,待明日再面见皇上如何?”
这突利来到长安,本以为凶多吉少,心内正自不安,现在见秦王对他这般热情,心中如何不喜!忙满口应承。秦王便与突利携手来到馆驿,令人摆好酒席,与使团众人聚饮。直至天色已晚,众人酒足饭饱,方才罢宴。秦王起身告辞,突利上前相送。不料刚到秦王近前,突利却忽然两腿一软,险些栽倒。秦王忙上前搀扶,却感觉到突利偷偷踩了一下自己的脚。秦王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料到突利有话要对自己讲,立即扶住突利道:“贤弟醉了,待愚兄送你去安歇。”
便令众人散去,亲自将突利送到卧房,方才道:“贤弟莫非有话要对愚兄讲?”
突利道:“也无甚话要讲,只是与兄长意气相投,一旦罢席,颇觉不舍。故此有意留下兄长再饮一时。”秦王忙道:“贤弟,愚兄也正有此意。”
于是令人再送来一坛好酒,仅要了几样小菜,突利便令几位贴身随从各自散去,独与秦王同饮。秦王明知突利必定有话要讲,却不急于挑明,只管开怀畅饮。突利本以为秦王会主动问自己,故此暂不开口。此时见秦王只管饮酒,并不发问,便沉不住气了,故意连声长叹。秦王只作不知:“贤弟可有为难之事?”
“实不相瞒,此番小弟前来,虽为告哀,然则还有其他使命。”
秦王道:“还有何事?”
突利迟疑半日,却不肯开口。其实,他明知颉利派他前来,无非是借刀杀人,要自己激怒唐朝君臣,即使不杀掉自己,也必定将自己扣押在唐朝。此刻见秦王对他倾心吐胆,以诚相待,不由得想要求助于秦王。但话到嘴边,却觉得难以开口,因此迟疑。秦王明知其意,却只管讲道:“贤弟有话只管讲来,莫学那闺房女子,扭捏作态。”
突利只好开口道:“实不相瞒,大可汗此番令小弟前来,是要向贵国索要财帛土地,如若不肯,便要大举进攻贵国。只是你我初次相见,兄长便待我如同手足,这却让我如何开得了口?”
秦王故作惊异道:“不知索要财帛多少,土地几何?”
“大可汗欲索求五原之地,绢帛十万匹,黄金五万两。如若不肯,则必率中原群雄共同进攻贵国。”
秦王闻言,忽大惊失色,道:“如此,贤弟危矣!”
突利闻言,心中暗惊,却故意道:“兄长此话怎讲?”
秦王长叹一声道:“你我各居一国,此话本不该对贤弟讲。只是世民与贤弟一见如故,又岂能眼看着让贤弟自跳火坑。如今我国早非太原举义时可比,朝中多有文武官员不满于皇上对贵国称臣,劝父皇待贵国以敌国之礼。只是父皇念及昔日之约,故不肯失信于贵国。我闻郑元璹已被贵国扣留,今贤弟来此,又如此无礼索求,恐一旦父皇震怒,只怕是斩了贤弟也未可知?我料颉利必明此理,今派贤弟到此,莫非是要借刀杀人,害贤弟不成?”
突利闻言,觉得秦王句句在理,不由得心中暗急,只是口中不好多言。却见秦王沉吟片刻,又道:“贤弟,既然如此,明日你不可去见父皇。待我先对他慢慢劝谏,只等他怒气全消后,贤弟再与父皇相见不迟。否则贤弟性命危矣。”
突利闻计,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哥哥如此为小弟着想,小弟感激不尽。一切全凭哥哥安排。”
世民又道:“贤弟,由此事看来,恐颉利对你必有加害之意。我与兄弟,一见如故,此乃前世之缘。兄弟之事,为兄岂能置之不管?不如你我便结为异性兄弟,日后贤弟若有不如意之处,便来投奔为兄如何?”
突利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摆什么香案,只是口中对天盟誓,约同生死。事毕,秦王才离开馆驿,回到秦府。
三日后,李渊方才见了突利。在突利提出要求时,李渊虽面色冷淡,却未表现出惊异和愤怒,只是淡淡道:“我朝与贵国素来和好,今贵国可汗无故索求无度,恐怕是受到奸人挑唆。还望大使回到贵国禀明大可汗,务必以两国盟好为念,勿要中了小人奸计。”
于是,只给了突利绢帛万匹,白银万两,助祭处罗可汗。突利见状,料定必是秦王从中做出游说,李渊方才如此,心中甚是感激。当下回到馆驿,秦王又来探望,突利不免千恩万谢。秦王道:“你我兄弟,何必客套。你且记住,将来万一在国内有不如意处,只管来投奔哥哥。”突利自然满口答应。临别之日,秦王又一直将突利送出五十里远,方才道别。分手之际,秦王又送给突利财帛珍玩三箱。恰在此时,一丈雪忽然振鬣长嘶,果然有如龙吟麟啸。突利抬眼望去,忍不住赞道:“真个是白蹄乌!”
原来,这突利是一语双关。白蹄乌,据汉语可理解为白蹄乌身的宝马,据突厥语则是为马中王子之意。秦王见突利对着一丈雪两眼放光,知他必定爱惜这匹马,便道:“贤弟若是喜欢,愚兄便送于贤弟。”
突利忙道:“这如何使得?”
秦王道:“这又有何使不得?”说着便牵过来将缰绳递给了突利。突利一来也是真的爱这匹马,二来也想与秦王相互留个念想,便道:“大哥既如此说,小弟也是盛情难却,不如小弟便收下哥哥这匹宝马。小弟这匹坐骑,名唤特勒骠,虽比不得哥哥这匹白蹄乌神骏,却也是稀世之珍,小弟送给哥哥也好留个念想。”
秦王闻言,也不拒绝,便接过缰绳,与突利作别,然后翻身上马而去。不料刚走出几步,便听得身后一丈雪也就是突利的白蹄乌一阵长嘶。回头看时,却见突利已跌落马下。忍不住返身回去,却见突利满脸羞红,只说了一句:“让哥哥见笑了。”说着又翻身上马。
原来突厥男人都自幼长在马背上,故此以马术高下评判男人优劣。若无故跌落马下,即被视为奇耻大辱。突厥甚至有个习俗,如果一匹马连续将主人摔下三次,便要被打死,以挽回主人尊严。故此突利落马,甚觉羞愧。连忙再次翻身跃上马背,却不料白蹄乌又是一阵拼命耸身尥蹶,再次将突利摔下马来。突利那肯就此认输,又第三次骑上马背,结果还是被白蹄乌摔下了。直把个突利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秦王见状只好咬牙忍痛道:“这畜生着实无礼。来人,替我将这匹畜生打死!”
但话虽出口,秦王身边众随从却各个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来众人深知秦王将这匹马视同生命,就是他们本人,又何尝不是早已将它视为老朋友一般,谁会忍心下手。突利是个乖觉之人,见此情景,忙上前劝道:“哥哥切莫如此。畜生恋主,乃是常理。此马不忍离开哥哥,足见是一匹义马,岂可杀他。只是,看来这马着实与小弟无缘,还是回赠给哥哥吧。”
其实,若是在突厥,突利早就令人将马杀了,哪还会等秦王发话!但作为马上民族的突利,当然深知主人与马的感情,忍痛赠予挚友,倒也罢了,若是亲自杀掉,又与剜心摘肝何异,如果任凭秦王杀了这匹马,只怕以后二人也就没有朋友可做了,故此才开口相劝。其实,秦王又何尝忍心杀了一丈雪,只是事到临头,不得不做个姿态而已。此刻见突利相劝,便立即就势作罢,但口中却依旧道:“这畜生敢对贤弟无礼,我岂能饶他!来人,快快替我打死!”
突利忙又道:“哥哥若是如此,小弟便无颜再见哥哥了。”
秦王这才道:“贤弟既如此讲,愚兄便饶这畜生不死,待回去必打他个半死,也好替贤弟出口恶气。贤弟,既然这畜生无福服侍你,你且骑上特勒骠归国吧。”
突利忙道:“哥哥如此说,真真羞杀小弟了。我突厥汗国,岂会无马让小弟骑乘!且令这畜生留在哥哥身边,哥哥若思念小弟时,有它在,就如同小弟在一般。”
秦王无奈,只得不再谦让。他本来是要赠马给突利,结果反倒得了突利一匹宝马。见其神骏姿态,似乎并不亚于一丈雪,不觉心中甚是欢喜。自此,一丈雪便得了新名——白蹄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