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太子建成为秦王备下毒酒,劝众人同饮。秦王虽有疑虑,却不得不举起酒杯,正要喝下。却忽听有人高声道:“二郎且慢!”
秦王闻声,忙放下酒杯。却见郑妃略一迟疑,便款款走到秦王面前道:“二弟且慢饮,嫂嫂有一言要讲。”
秦王忙躬身道:“二郎愿听教诲。”
郑氏回头看了一眼太子,又转头对秦王道:“二弟,你为大唐栉风沐雨,沙场百战,可谓功高盖世。如今天下归于一统,百姓乐业,我李家一门,上自父皇,下至三尺孩童,更是受益无穷。为嫂只愿二弟饮了这杯酒,今后你等兄弟和好如初,安享富贵。来,让嫂嫂代我李氏一门敬你一杯。”
说罢,举杯作势要敬秦王,却故意将衣袖在食几上一拂,便将那酒杯拂翻在食几上,只见那酒杯在食几上转了几圈,却不曾落地。秦王手快,忙俯身拾杯在手。只是杯中酒却早已洒满一食几。郑氏见状,不觉一愕。原来郑氏初时阻止秦王饮酒,只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却不知如何收场了。犹豫之间,忽然急中生智,便来到秦王面前故意拂翻酒杯,只望它落地打碎,助秦王逃过此劫。却不料秦王竟将酒杯拾起,郑氏不觉暗中长叹一声:合该二弟命短。只得回身离开秦王,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太子心中虽然暗自愤恨,却故作镇定道:“来人,且再为秦王斟满。”
早有人上前再为秦王斟满酒。太子再次举杯邀大家共饮,却见长孙王妃又道:“且慢,今日喆儿也有一言要讲,不知各位叔父兄弟允否?”
太子见长孙王妃这样讲,自然不好阻拦,只得道:“喆儿有话但讲无妨。”
只见王妃道:“方才嫂嫂推功于二哥,喆儿以为不然。二哥虽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然二哥所以所向披靡,虎牢关一战擒二王,岂是人力所能为,实乃上苍护佑大唐。故喆儿以为,我大唐能有今日,当先敬上苍。”
说着,也不待太子回答,便躬身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众人觉得言之有理,便随他洒酒于地。却见王妃并不落座,又举杯道:“大唐有今日,实赖祖宗余荫,故这第二杯,应敬祖宗在天之灵。”
这一杯更是无法拒绝,众人又随她将酒洒于地上。不料王妃仍不落座,第三次将酒杯举起道:“我大唐所以能横扫群雄,数年之内一统山河,还需有无数将士浴血奋战,殒命沙场,我等不可忘记其功勋。故喆儿以为,还应敬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一杯。”
三杯酒洒地之后,长孙王妃方才落座。
列位读者,你道长孙王妃一向为人不事张扬,很少在公众场合逞能争强,今日为何如此多言?原来王妃乃是位极机智聪颖之人,方才与郑氏相见时,她便发现郑氏神色不对。此刻又见郑氏忽然来敬秦王,便更料定事有蹊跷。她首先便怀疑到酒中必有问题,但她分明看到众人的酒都从同一酒瓮中倒出,而太子不可能将众人一同毒死,因此她立即猜到酒杯必有问题。方才杯中酒虽已洒出,但杯中难免尚有残毒。故此她才借故三次将杯中酒洒出,为的是洗净杯中之毒。而太子与齐王虽明知如此一来杯中毒性必定大减,但因她所言有理,也不好回绝。
书到此处,读者必有疑问,长孙王妃既然已生疑心,何不学郑妃设法将酒杯打碎,岂不更加彻底。原来王妃心中思想:太子既然能在这个酒杯做手脚,岂不能在下一个酒杯上如法炮制!故此不肯打碎酒杯。
此时的太子建成明知自己阴谋落空,却也是无奈,只是强颜欢笑地令人再斟满酒,一同畅饮。不料刚刚酒过三巡,秦王忽觉腹内疼痛,初时尚且并未留意,可是再饮数杯后,便觉疼痛难忍,继而大吼一声,一口血直喷而出,紧接着又是几口,便颓然瘫坐在座椅上。众人见状,莫不大惊,就连建成也颜色大变。原来这一毒酒害秦王之计乃是徐师謩所献,当时徐师謩声称他所用之毒是漠北奇毒,三日后药性才会发作。建成听信了徐师謩之言,方才敢行此毒计。却不料徐师謩本意就是要让秦王毒发当场,挑起唐朝内讧,特意下了猛药,故此虽经过三杯酒冲洗稀释,却依旧残毒未尽。所幸秦王饮入腹中时间极短,且一连几口喷出,反倒救了秦王,这也是天意。李神通与李道宗见秦王如此,心知今天这场宴席实是鸿门宴,唯恐再发生其他不测之事,忙扶起秦王保着长孙王妃离开了太子府,返回秦王府。其他人也都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情再饮酒了,于是草草罢宴,各自离席而去。
众人走后,太子忽然把脸一沉,对身边的徐师謩破口骂道:“你这狗奴才,究竟用的何等药,秦王为何竟当场发作?”
徐师謩立即跪倒在地道:“臣也不知其中缘故,臣罪该万死,只望殿下开恩恕罪。”
太子盛怒之下,也不及多想,便令人道:“拉出去斩首!”
话音未落,早有武士将徐师謩拉出了殿外。众人从未见过太子如此震怒,一时都默然不敢作声,只有魏征开口劝道:“殿下息怒,徐师謩万万杀不得。”
太子盛怒之下,忍不住问道:“为何杀不得?”
魏征道:“今日秦王几乎亡于宴席之上,殿下便斩徐师謩,朝中百官知之,焉能不疑此乃殿下杀人灭口?”
太子闻言,猛然醒悟,半晌无语。魏征待太子慢慢冷静下来,方才道:“依臣之计,当务之急有二:一是需速速联络后宫,令其在皇上面前为殿下开脱,以免皇上降罪于殿下。二是殿下当即刻到秦府探视秦王,一则可知其伤势如何,二则可让朝野之人尽知殿下心存友悌,也好消弭流言。”
这时,徐师謩又道:“殿下此时前往秦府,恐遭其毒手。”
魏征道:“殿下不必为此担忧。一则秦王若害殿下,则是造反。今日事出仓猝,秦府必不敢为此。二则秦王席间忽遭不测,正可以此为由扳倒殿下,又何必于此时行险。”
太子觉得魏征所言有理,便立即派人多带财帛到尹贵妃、张婕妤等嫔妃亲属家中,请他们立即潜入宫中联络众嫔妃,让她们在李渊面前为自己说情开脱,一面亲自带上魏征、冯立、薛万彻赶往秦府探视秦王。一行人来到秦府门前,却见府院之内戒备森严,门前有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将士把守,院内更不知有多少兵士。太子见状,不觉内心一沉,将目光瞟向魏征。却见魏征面不改色,稳步前行。太子只好抖了抖衣襟,大步走向门前。却见守门将士中走出一人,正是段志玄。见来者是太子,便一脸木然躬身施礼道:“末将参见太子!”
太子令他平身,又道:“秦王病情如何?”
志玄答道:“秦王殿下已然无碍,请太子殿下放心就是。”
魏征上前道:“段将军前面带路,太子殿下要去探视秦王。”
志玄却挺身上前拦住去路道:“秦王有令,外人不得入内。”
太子闻言,作色道:“孤岂是外人?快快前面带路!”
志玄道:“恕志玄不敢从命。”
魏征闻言,怒道:“太子要探视自家兄弟,尔是何人,竟敢阻拦?”
志玄厉声道:“志玄乃秦府大将,唯知秦王将令,其他一概不知。”
太子勃然大怒:“奴才!何敢藐视于孤!”
志玄不敢对太子无礼,却又不能放他入内,正觉为难,忽见尉迟敬德从院内迈步出门,口中喝道:“秦王忽遭不测,尔等何来?莫非又来送毒酒不成!”说着,抽出背后钢鞭,横在门前,“太子速速请回,否则敬德认得殿下,这条钢鞭却不认得。”
冯立、薛万彻见状,忙各自抽出宝剑拦在太子面前。魏征抢上一步道:“尉迟恭,你此话何意?”
太子一见敬德,不由得内心打了个寒战。其实,他本就不愿来秦王府,此时又见敬德与志玄竭力阻拦,便有心乘势回府,故此道:“尉迟将军,孤念你爱主心切,且不与你计较。”转头对魏征等人道:“既是秦府无暇接待我等,不如客随主便,改日再来探望二弟便了。”
魏征等也怕一旦当真惹怒了敬德,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好随着太子返回了东宫。
秦王在席间中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渊耳中,他先是感到无比震怒,心中暗骂太子:你与秦王虽然兄弟不睦,但也绝不该下此毒手。但随即他马上又意识到,此事有可能引发一场重大变故。建成公然害死秦王,当如何向朕交代?难道还有进一步图谋不成?且秦王府那群僚佐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之徒,在他们心中,二郎远比自己这个皇帝更重要,如果二郎有个一差二错,不敢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如果秦王无事,会不会一怒之下……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当即传旨钱九陇率禁卫军守住宫门以防不测,随后又令人宣召几位宰相火速入太极殿商议对策。几位宰相得知情况后,一时都默不作声。他们都明白,此时此刻只要说错一句话,不仅会没了前程,而且很可能身家不保。过了好一阵,还是裴寂先开口道:“此事关系重大,若不及早平息,恐生他变。依臣之见,还当从速设法大事化小,以防不测。”
这一句话可谓正中了李渊下怀。要知道,如今朝中大权,几乎被建成与秦王瓜分殆尽,李渊不过是靠平衡这二人的关系来维持皇位。而秦王中毒之事已使得双方关系剑拔弩张,如果不能及时妥善处置,不仅秦王一方有可能因为怨愤而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而且建成一方也很可能同样因内心恐惧而做出什么不测之事。因此一听到裴寂这么讲,李渊那阴郁的脸色立即有所缓和,忙问道:“卿以为如何才能大事化小?”
裴寂却道:“此事还需各位集思广益,想个稳妥对策才好。”
李渊见他这么讲,不觉有些泄气。这时,却见封德懿缓缓开口道:“此事仔细想来,颇为蹊跷。近日太子与秦王虽兄弟不睦,但太子素性宽仁谨慎,本不该下此毒手。且纵然太子有意加害于秦王,亦断然不会令秦王毒发当场。臣以为,秦王近来久在戎行,身心俱疲,或有不自知之内伤,近日又连日与人同饮,导致疾发,也未可知。”
李渊闻言,大喜:“封爱卿所言,亦不无道理。”
其实,在座的人都知道,封德懿这样讲也不过是为李渊大事化小找到一个借口而已,虽然这个借口很难让人信服,但总好过没有借口。否则如果认定太子行毒加害秦王,那该如何处置太子?恐怕最轻也得废黜他的储位。可真要这么做,李渊作为父亲,难免于心不忍;作为皇帝,他更不能失去建成的辅佐而使得自己更加无力制衡秦王。几位宰相是何等聪明,他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不好反驳封德懿。但是,一向刚正的萧瑀却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头愤懑,开口道:“封大人所言虽有道理,只是此事还需对秦王有个交代才是。”
李渊闻言,又是一愕,裴寂与封德懿也默然不肯开口了。这时,只见陈叔达又道:“臣以为陛下是否对秦王有交代事小,如何让太子、秦王相安两全才是陛下所当深虑者。经此事,臣只恐秦王与太子必猜嫌愈甚。长此以往,恐生出不测之事。陛下需早作安排才好。”
李渊闻言,默然不语,半晌方才以询问的目光盯向陈叔达,却见陈叔达欲言又止。李渊会意,便对裴寂等三人道:“你等三人且退下,陈爱卿暂且留下。”
待三人离开大殿,李渊方才问道:“不知爱卿可有何成算?”
陈叔达从容答道:“臣闻一山难容二虎,然则若使之分居两山,自然相安无事。”
李渊道:“爱卿之意莫非是让秦王暂离京师,前往陕东行台?”
陈叔达道:“陛下圣明,必有成算,臣岂敢多言。”
李渊沉吟好一阵,又微微点了点头道:“你且退下,待朕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