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长孙无忌来到秦王府求见秦王,秦王知他必是来劝自己举事造反,便干脆拒而不见。无忌也情知秦王尚在犹豫,不觉没了主意,便转身又来见房玄龄。玄龄得知秦王依旧犹豫不决,立即道:“事已至此,不可全由秦王一人做主。我与如晦既已被逐出秦府,只得暂离长安。秦王素日养勇士八百,一半皆在城外。明公可假传王令,令其入城,暂且分散于你等府中。待众人聚齐,便可倒逼秦王举事,秦王也不得不从。”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玄龄又道:“秦王若有差池,我等或得无事,明公虽欲归乡为一农家翁,可乎?”
无忌闻言一愕,随即咬了咬牙道:“便依你之言。”
却说秦王拒绝了长孙无忌来见后,不觉益发坐立不安。他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一个怕死之人,数年来的戎马生涯早已把他的心锻炼得铁打的一般。可眼下房玄龄他们要他做的是除掉曾经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兄长,造自己父亲的反,这就不同了。“难道真的要为了皇位亲手杀掉敬爱的大哥、曾经如母亲一般关爱自己的嫂子和曾经视同己出小侄儿们吗?真的要造那么慈爱的父亲的反吗?”他内心在一遍遍地问自己。也曾不止一次闪现出弃官归藩的念头。可是他深知这只是在欺骗自己,一旦他弃官归藩,随之而来的就是李建成的屠刀。即使暂时不会落下,父亲死后也一定会落下来。说实在的,为了亲情和自己的名誉,他不惧一死。可是他更知道,一旦建成的屠刀落下来,死的绝不会是自己一个人,必定还有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喆儿和自己视如掌上明珠的承乾儿,他们又有何罪?还有那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也大多难逃灭顶之灾,难道他们追随自己就是为了无辜受戮吗?想到这里,他脸上立即露出一股狰狞的杀气。可每当此时,建成、郑妃和侄儿们甚至是李元吉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便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这让他立即泄气。“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在内心呐喊,“为什么化家为国后,父子不相爱了,兄弟也不相亲了?皇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竟能让亲情淡如水,人性尽泯灭。早知如此,何必打什么江山,坐什么天下!”
秦王那煎熬的内心一遍又一遍的嘶吼着,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苍天。他激愤地在殿内来回踱着步,直到全然无力地颓然瘫在坐椅上,两行热泪滚滚而落。一向果断无惧的他终于犹豫了,也害怕了。
经过了无数次心灵的煎熬后,秦王依然未能做出决定。在他的内心始终存在着一线侥幸,或许父皇会念及父子之情,不会对自己太过无情。或许过些日子突厥又来入侵,父皇便会令自己率军出征,回来后便一切归于平静。然而,事实却并未如他所愿。仅仅三天之后,他的父皇和大哥便对他下手了:秦王府的众僚佐一个接一个地被调离长安到各地任职。先是党仁弘、邱行恭、邱师利,接着程知节也被调离秦府任康州刺史,段志玄被任命为相州刺史。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让秦王彻底绝望的事件:从延州又传来了突厥入侵的消息。但这一次李渊却打破惯例,准备让齐王率军出征了。这也就意味着皇上彻底不再信任秦王了,同时也意味着他的兵权已被剥夺。消息传出,秦王府上下无不怨愤,相互抱怨道:“我等随秦王百战而得天下,今皆归太子、齐王了。”长孙无忌情知事态严重,便联络尚在秦府的敬德、高士廉、侯君集并即将赴外任的段志玄、程知节一同来王府劝秦王及早出手,除掉太子、齐王。知节与志玄对秦王道:“如此下去,殿下股肱、羽翼不久尽去,随则殿下必为太子所害。我等冒死拖延不去,只望大王早定大计,莫要坐以待毙。”
正商议之际,忽有人来报:“兵部尚书屈突通大人前来求见。”
秦王闻报,不觉有些意外。这屈突通虽屡次随自己四处征伐,却毕竟没什么私交,他只能算是皇上的人。在此微妙时刻来见,实是非同寻常。略一沉吟后,秦王让无忌等暂且回避,然后请屈突通入见。屈突通见过秦王,便开门见山道:“近来太子、齐王对殿下颇乏善意,今皇上以齐王代殿下讨突厥,恐亦出于二人之意。齐王刚愎而胆怯,与突厥战则必败。如此,大唐危矣。”
秦王闻言,心中一动,却故意道:“虽如此,父皇诏命已下,如之奈何?”
屈突通低头犹豫半日,忽抬头道:“下官闻常人之孝,在于敬父母;王者之孝,在于安社稷。依下官之计,莫若除太子、齐王以安社稷。”
秦王大喜:“若得将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屈突通走后,又有樊兴、钱九陇、封德懿先后求见,都是劝他早日诛除太子、齐王,实际就是劝他起兵造反。
这一日,又有太子府率更丞王晊暗中前来告密:“太子与齐王密谋率秦府众将出征,于军中以军法尽诛之,并欲为齐王饯行之际害杀殿下。望殿下早做准备,勿中其奸计。”
事到如今,秦王也明白不能再等下去。于是令人请长孙无忌、敬德来府中,将王晊所报告知二人。
长孙无忌闻言,便道:“今事急矣!不可坐等,还望殿下早从知节之计。”
秦王依旧犹豫道:“待建成先发,我后诛之如何?”
敬德一见秦王还在犹豫不决,忍不住道:“好生惧死,乃人之天性。府中众人皆愿以死随殿下举大义,此乃天助殿下也。今生死之际,间不容发,而殿下却当断不断,此乃坐以待毙也。且殿下若有闪失,则社稷非唐所有矣!殿下虽自轻,亦轻社稷乎?大王若不从敬德言,敬德将亡入山野,不能留居殿下左右交手受戮于建成、元吉。”
无忌乘势道:“敬德所言甚是。敬德若离殿下而去,无忌亦请随之同行,不能再服侍殿下矣。”
敬德又道:“今殿下处事有疑,非智也;临难不决,非勇也。且殿下素日所养勇士八百,皆已入城,势同骑虎,安可中止?还望大王立下决断。”
秦王虽然觉得敬德所言有理,但是内心却依旧犹豫,思虑再三,方道:“我欲求计于药师先生。”
无忌道:“今祸在旦夕,待派人求计于李药师归来,我等已身首异处矣!”
秦王默然良久,又道:“既如此,且看天意如何。”
便令人取龟背来占卜吉凶。不料恰在此时,有人来报:“张公谨前来求见。”
秦王闻报大喜:“此必药师先生之意也!快请来相见。”
不一时,只见张公谨与二人阔步走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李客师与公孙武达。三人见过秦王后,公谨道:“硖石之战,客师身负重伤,至今未能痊愈,药师先生令属下与武达护送客师来府中,望殿下荐举名医为客师疗伤。”
秦王看李客师时,分明是行动矫捷,并无半点伤病模样,心内不觉暗叹:“先生真乃神算也!”
便直接对三人道:“先生之意,我已知矣。实不相瞒,我欲近日举事,正要占上一卦,以测吉凶如何。”
公谨回头看见无忌手中龟背,上前夺过来便摔在地上,道:“占卜,所以决疑也。今事在不疑,占卜何为?倘若卜而不吉,殿下便中止不成。”
这时,李客师也上前向秦王拜道:“家兄为末将烦劳殿下,深感惭愧,故将此薄礼相赠。”
言罢,献上一礼盒。秦王亲手接过礼盒,打开看时,却是一柄匕首。秦王大喜:“此乃先生令世民早做决断也。既然先生也是此意,何需再卜吉凶!”便转向敬德,“可速召房杜前来相商。”
便派高甑生密召房玄龄与杜如晦入府谋划。却不料高甑生回来报道:“二人皆言:‘今无敕旨,私自晋见殿下,必获罪而死。不敢从命。’”
秦王闻言,顿时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二人岂背叛我乎!”继而又缓和下来道,“此乃二人恐我决心未定,故以此激我也!”
说着,抽出腰间佩剑交于敬德道:“你与无忌同去告知玄龄、如晦,此番我决心已定。倘二人果真不来,可取其头来见我。”
二人领命,立即辞别秦王,来见房、杜。二人来到房玄龄府中,正好杜如晦也在。原来房杜二人虽在外地,心却从未离开过秦王府,他们一直在为秦王谋划着一场政变。他们不仅导演了长孙无忌等人的“逼宫”大戏,而且是王晊告密事件的策划者。其实房玄龄早已料到秦王会在是否发动政变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故此才编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让王晊告知秦王,以使秦王早下决心。而当秦王第一次派高甑生召房杜入秦府时,二人仍担心秦王决心未定,这才故意假意推辞,以坚定秦王的决心。这一切,敬德与无忌事先便已知道。所以见到房杜二人后,敬德便直接道:“秦王心意已决,二位当速入秦府共谋大计。”
房杜二人情知形势紧急,不敢再耽误,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身道士服穿好,随长孙无忌先行,敬德却从其他道路返回了长安。
众人回到齐王府,秦王一见房杜二人,大喜,忙将二人引入书房。房杜二人这才下拜施礼,口称罪过。秦王也顾不得寒暄,便道:“事急矣,不知二位可有对策。”
房玄龄道:“属下与如晦已有计议。明日殿下可到皇上面前告发太子、齐王淫乱后宫。皇上闻此,必定召建成、齐王与殿下对质。殿下便可伏兵玄武门,待其来而诛之。”
秦王道:“便依此计而行。”
次日午后,秦王正准备去晋见李渊,却见有内侍太监来传秦王入殿面圣。秦王便整顿好朝服,来到太极殿。只见李渊面色凝重,口气却和缓地对世民道:“今屡次太白昼见,入于秦分。又有人状告我儿图谋不轨,朝中文武为此扰扰。为父深知我儿必无不忠不孝之谋,然众议沸腾,不可不设法平息。不知我儿何以为父分忧?”
秦王闻言,登时心内明白:看来父亲是要逼自己辞官归藩了。忙倒身跪拜:“儿臣不肖,令父皇忧心,儿臣虽粉身碎骨,何以赎此罪?儿臣所担心者,儿臣一去,陛下危矣!”
李渊闻言,面色不动。很显然,秦王所讲并不出乎他的预料,只见他平静地问道:“我儿何出此言?”
秦王道:“今日父皇若不召见儿臣,儿臣亦要晋见父皇。大郎、四郎与尹贵妃、张婕妤淫乱后宫,只恐父皇知而加罪,便欲图谋不轨,又恐儿臣阻之,故欲先害儿臣,后害父皇也。”
李渊闻言,登时神色大变,但随即又转为一脸愠色道:“二人为此,你如何得知?”
秦王道:“太子府率更丞王晊与儿臣僚佐独孤云卿交好,王晊醉后泄语于云卿。此事朝中百官,知者不少,唯瞒住父皇与儿臣耳。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可召宰相及王晊对质。”
李渊默然良久,不肯发话。秦王又道:“儿臣于国家一片赤心,与兄弟亦无所负。今大郎、四郎欲害儿臣,竟似为王世充、窦建德辈复仇也。儿臣不惧一死,只是一旦永别父皇,魂归地府,实耻见诸贼也。”
李渊闻言不觉动容,半晌方道:“我儿休如此,有为父在,谁敢害我儿。明日当加鞫问,你当早参。”
秦王闻言,不觉心内一阵轻松,忙跪拜告辞。
当晚秦王立即招聚府中心腹将佐前来议事。待众人到齐,秦王面色严肃对众讲道:“明日父皇将召世民与太子、齐王一同到太极殿对质,我已决计在玄武门设伏邀击建成、元吉。我等生死荣辱,只在此一搏。望各位舍生忘死,必诛建成、元吉。”
众人闻言,无不欢欣鼓舞,纷纷道:“愿为殿下效命!”
于是,秦王开始分派人马。为了不引人注意,由秦王只点了长孙无忌、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李客师等十二将及勇士百人。当晚恰好常何在玄武门当值,秦王便可在天亮之前悄悄进入皇城,埋伏于玄武门附近。其余人分别由段志玄、秦琼、程知节、张士贵率领,伏于太子、齐王往来大内之路,以防二府之兵赶来增援。众将领命,各自去做准备。
眼见众人去做准备,秦王踱步回到寝殿,一头倒在床前,两眼呆呆地看着秦王妃一言不发。王妃看了一眼秦王,走过去柔声道:“决定了?”
秦王木然点点头。王妃又道:“明日?”
秦王又点点头。王妃默默握住秦王的手,凝视了片刻,又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便无需多想了。早些安歇吧!”
秦王凝视着王妃,忽然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王妃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却一言不发。自从太原举义以来,这个铁打的汉子不知有几次为奔赴沙场与自己告别,可每一次他都不曾落泪,每一次都会自信地安慰自己:“喆儿,等我回来。”可这一次,他哭了,而且哭的如此伤心。她明白丈夫为什么哭,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丈夫要做的事是对还是错。她明白此时此刻一切言语都是一钱不值的废话。许久许久,她才问了一句:“二哥,事成之后可以留下侄儿们吗?”
世民看着王妃没有回话,因为他明白,这件事其实并非自己可以决定的。王妃长叹一声:“随你吧!”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愿今后生生世世莫要生于帝王家。”
说着,她不觉眼圈一红,但马上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唯恐自己的言行或表情影响到丈夫的决定,忙将脸别向一边。过了片刻,王妃竭力收住眼泪,又对秦王道:“二哥,安歇吧!”
便服侍着秦王睡下。虽然躺在床上,可秦王却只是两眼盯着屋顶,全无半点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