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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赵恒亲征澶州,几番交战,颇有小胜,与辽军形成僵持之局。再加上上次萧达凛探营被床子弩所伤,辽军慑于宋营弩弓的威力,也不敢太过逼近。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辽军深入宋国腹地,粮草供给线漫长,寇准又采取坚壁清野的办法,辽军一路所进州县,粮草都已经搬光。原本辽军并非一路过关攻城而来,而是一路纵深到底,因此初期边关各镇都未及分兵,及至赵恒亲征澶州,全国各地驻军重镇都派出勤王军,陆续向澶州进发。

萧太后进退两难,只得打出手中的一张秘密牌来。

一日,赵恒正在帐中,寇准报上来:“禀陛下,辽军派来王继忠求见陛下。”

赵恒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

赵恒于王继忠自然不陌生,他是赵恒在蕃邸时的旧臣,赵恒十五岁开府之时,就已经侍候赵恒了。赵恒登基,王继忠升为定州知州。去年也就是咸平六年四月中,王继忠与王超、桑赞领兵战辽,结果王超、桑赞临阵退师,王继忠虽然力战,但还是被萧挞凛所俘。赵恒初以为王继忠已经战死,甚为伤感,下旨追封大同军节度使及侍中,荫封其三子官位。

谁知道今年十月中,就在赵恒于亲征还是迁都的犹豫之中时,竟然接到了王继忠送来的议和信,才知道他战败未死,竟然已被萧太后招降,封其为户部侍郎,又赐宗室之女为妻,更赐其辽国国姓为耶律,改名显忠。

此时王继忠却是代表着辽国前来和谈。

早在赵恒出征之前,王继忠就已经受萧太后之命,通过莫州守将石普,递上和谈的折子。

赵恒曾把王继忠的折子拿给宰相看过,数千年来,各国对于战争的看法虽然各不相同,却也是有一点是相同的,所谓战争,也不过是两国之间的利益关系用经济已经无法解决时,才会发生。

当年太祖赵匡胤在取下江南之后,得获南唐府库,亲自赐封,并说:“待一统天下之后,将以此府库之财赎回幽云十六州。如若不能赎回,则以此府库之财,作为攻打幽云十六州的军费。”

太宗晚年,因为急于收回幽云十六州,不顾宰相赵普的劝说,发动了雍熙北伐之战。这一战不但没能取得幽云十六州,反而令得宋军元气大战,国库空虚。河北一带,因为征兵过多,几乎田地无人耕种。

赵恒于亲征前,便与重臣们有过统一,以当前国力尚未恢复,实是无力收回幽云十六州。虽然辽国先提出和议。但赵恒不愿先开口言和,以为这是示弱,所以才接受亲征提议,也有向辽证明大宋并非一味软弱之意。辽军深入,宋军以逸待劳,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将来,纵然是和谈,也要先打几个胜战,以战促主,才是良策。

便是一力主战的寇准,当年在太宗皇帝之时,亦曾说过这样的话:“唐朝的宋璟不奖赏边疆战功,最终形成开元年间的太平安宁。臣以为边境的武臣求取功劳而招来祸患,才是深可鉴戒的事。”

此时赵恒御驾亲征,连获胜战,亦是已经达到以战促和的目地了。辽军果然按耐不住,先行派出议和使者,这一次议和,宋军已经先占了上风。

赵恒接见了王继忠。

王继忠一进宫帐,便跪伏在地,哽咽道:“罪臣万不料今生今世,仍能有幸重见天颜,实是惶恐无地啊!”

赵恒和颜悦色地令其平身,问道:“朕现在该是称你为耶律显忠了吧!”

当时大宋开国不过数十年,五代十国时的遗风犹在,臣子们朝秦暮楚,所念及的不过是故主恩情厚薄,倒没有多少国与族的不共戴天。象冯道似的事奉五朝十帝,非但不以为耻,反引以为荣。当年杨业曾经是后汉之臣,后投效大宋,却并非忠臣不事二主,陈家谷兵败后绝食,重多的是报效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而已。

王继忠听了赵恒此言,不禁泪流满面,跪地悲声道:“罪臣有负圣恩,但罪臣今生今世,绝不做有负官家之事。苍天可鉴,罪臣虽投辽邦,仍然心怀故主。”

赵恒暗暗点头,王继忠十几岁上就跟了他,十几年下来来也算得故主情深。此番王继忠前来和议,他并没有一开口就问罪他投敌之事,反而有意挤兑他一下,便是试探对王继忠仍能够控制几分。见王继忠依然是旧主态度,心里便有些把握了,便温言道:“你既有此心,也不枉朕与你君臣一场,起来赐座罢!”

王继忠恭敬地谢恩后坐下,才道:“去年罪臣与萧达凛作战,孤军奋战至最后,重伤被虏。本想一死殉国,谁知辽人防范甚严,一时不得便死。此后被押送到上京,萧太后与我三番长谈,罪臣与她订下约定,臣终此一生,只为宋辽和议出力,决不为与大宋交战出力。”

赵恒眉毛一挑:“哦,萧太后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能让你就此弃宋投辽?”

王继忠叹了一口气:“萧太后确是女主英杰,她说的话并不能招揽臣。可是臣却因此悟到,臣纵死,也于国无补,臣活着,才能够继续为官家、为大宋效力!”

赵恒微微一笑:“朕倒想知道,你如何继续为朕效力?”

王继忠抬头看着赵恒:“官家可知,萧达凛已死,辽军封锁消息,秘不发丧?”

寇准一步跨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王继忠的手:“萧达凛真的死了吗?”

王继忠肃然道:“正是。若非萧达凛已死,萧太后也不会这么快提出和议。”

寇准喜道:“如今正是良机,乘着萧达凛刚死,咱们士气又盛,便可乘胜追击,将幽云十六州全部取回!”

王继忠欲言又止,只得退后一步。

宰相毕士安看了出来,咳嗽一声道:“寇大人,咱们是否先听王大人把情况说完,再请官家定夺如何?”

寇准一向性气极高,连赵恒都不便开口,亏了是毕士安曾有大恩于寇准,才有这天大的面子打断他的话,亦是提醒他,此刻王继忠仍是辽国的使臣,商议下一步的军务走向,不便当着王继忠的面。

王继忠被寇准方才一冲,亦是一下子不知如此答话,沉默片刻才道:“官家与宰相商议国政之事,罪臣没有资格与会,罪臣只是把自己这一年中在辽国的所知所见说出来,提供官家参考。”他停了一下,道:“自辽太宗之后至辽穆宗,此时正是我中原后周柴世宗时期到我朝太宗皇帝时期,辽国国力日衰,基本上都是南朝北征,北国只有防守之功,无还手之力。后周时期夺回了幽云十六州中的瀛莫两州,辽国称之为关南之地。我朝开国以来,辽国又损失了属国北汉。直至辽景宗登基,萧太后掌权,阴差阳错,打了高梁河大战和雍熙北伐的两次侥胜。辽国建国以来,争乱颇多,萧太后以妇人之身能够长掌国政,主要是因为这两战的缘故。”

赵恒轻轻喟叹道:“先帝两次北伐,不想竟成就了这一妇人。”虽然王继忠小心地用了侥胜二字,但是在座中人都明白,两次大战得胜,又岂能是“侥胜”二字所得来的。

王继忠停了下来,直至赵恒点头,方才继续道:“萧太后以军功掌权,自然亦以军功固权。国内一有不稳,她便借着南征之名,调兵遣将,将军国重臣重新分派,以达到排除异已的目地,她虽是个女子,但心性坚韧、善于用人,文有室昉、韩德让,武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与萧达凛辅政。自以为先帝沙场百战,尚能胜之,欺官家未历战场,因此数番南侵,却也是滋扰边境数城而已。然——”

王继忠话锋一转,见众人都凝神而听,又道:“然人寿终有定,萧太后年事渐高,动极思静。想当年辽太宗极盛之时,兵马进入汴京,在崇元殿上登基称皇。后来到了辽穆宗时期,后周世宗皇帝的兵马都打到了上京,若非世宗皇帝中途暴病而亡,险些灭国……”

赵恒的脸色微微一变,当年后周世宗皇帝何等英明,却是因为在攻辽时半途得病而死,留下孤儿寡母不能掌国,以致于江山转手他人,这不能不是本朝历代皇帝长久以来的心病。

众人都在凝视听王继忠分析,一时竟无人观察到赵恒的细微神情变化。

王继忠犹在继续道:“……国之运势,有盛衰之分。后世子孙,未必人人能如萧太后之能。因此萧太后不能不虑及此点,打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为子孙后世留一份安定基业。自雍熙大战之后,辽国国内一直不少大臣主张夺回关南之地,萧太后亦不得不对国内有所交待。因此倾全国之兵,来犯中原,以夺取黄河以北为最大目地,底限也是要得回关南之地。虽然天佑我朝,元帅耶律斜轸半途死在军中,却仍未能令萧太后打消此念,稍作休整,便又任命萧达凛为主帅继续南下。虽未夺回瀛莫二州,却攻城掠地直到澶州,已得十几座城池,自以为用以交换关南之地,已是绰绰有余,却仍想得到更大的利益。幸而官家天威所至,萧达凛死于床子弩,这才令萧太后为之气馁。眼见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便生了退意,因此派臣来和谈。”

赵恒点了点头:“继忠,你的看法呢?”

王继忠犹豫了一下道:“萧太后老之将至,希望在自己的手中达成百年和议,安心归去。此时乘着其兄萧达凛刚死,她心神大受打击之时,若能够在萧太后手中达成合议,实对我朝大大有利。否则错过此时,辽国皇帝年富力强,未肯轻易妥协,这一拖下来,两国又要数十年交战了。”

毕士安沉吟片刻道:“辽国皇帝若不肯轻易妥协,便是我们与萧太后签订了和约,将来未必不生变故。”

王继忠道:“萧太后威望极高,她手中订的合议,没有极大的理由,后人未必敢轻易推翻。且辽国皇帝事母至孝,此约一定,于他这一世,必也不敢推翻。”

赵恒点了点头,道:“这倒也罢了,你且先下去罢!”

王继忠告退后,赵恒转头对帐中的重臣们道:“你们都听见了?”

众臣们忙应道:“臣等都听见了。”

赵恒点了点头:“都下去好好想一想,拟个条陈上来,明日再议!”

次日,赵恒令阁门祗候曹利用出使辽营,与辽人作初步议和,这边则由毕士安等人商量议和的细则。

曹利用进入辽营,萧太后问韩德让:“这曹利用是什么人?”

此时的韩德让已经身兼多职,拜为大丞相,兼任南北二院枢密使,封为晋王。

萧太后曾于数年前率身边重臣近侍,驾临韩德让的王府,举行家宴。她与韩德让虽然未正式诏告天下举行大婚,但那一晚宴上珍肴,与民间婚礼均是一样,众臣赴宴时,亦是心里明白太后与韩德让已行民间之礼结为夫妻了。

那日之后,萧太后便赐韩德让赐国姓耶律,封为晋王,姓名列入皇族宫籍,位于诸亲王之上,便是当今圣宗皇帝,亦尊称他为一声“叔王”。韩德让无子,与圣宗关系甚为融洽。

此时听了萧太后的问话,韩德让道:“曹利用是曹彬的侄子,曹彬为宋朝开国第一名将。听说他临死前,宋皇亲往探视,曹彬于众多子侄之中,只推荐曹利用一人,可见一斑,此人机辩无伦,慷慨有志操,确是个佳选。”

萧太后点了点头,与韩德让商议了一会儿,便召了曹利用进来。

曹利用进得宫帐,一眼看去,但见一个身着契丹服饰的贵妇坐在上头,红袍红帕,剃去前额的头发,归总到后面盘成辫子,显得前额更为广阔,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黄粉,便是契丹族妇女常饰的“佛妆”,但见这萧太后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英姿焕发,不见老态。

与萧太后并肩而坐的是一个着契丹王袍的老者,看似温文,却有不怒而威的气势,显见此人便是辽国实质上的太上皇韩德让了。

坐在两人下首的,则是身着汉服的辽国皇帝耶律隆绪了。自辽太宗耶律德光以来,辽国惯例是皇帝着汉服,太后着契丹服临朝听政。

皇帝之下,便是辽国几名重臣。

韩家三代辽国为臣,早已经契丹化了。曹利用暗忖:此时韩德让着契丹服,辽帝却穿着汉服,不知情的人倒是看不出谁是契丹人谁是汉人来。

曹利用见过萧太后与辽帝,便开始谈判。

此时萧太后已经占据了十几个城池,心中自觉得筹码极大,道:“关南之地,本是我国所有,其余所占诸城池,如果贵国皇帝真有诚意议和,我大军远来军费甚大,把军费岁币谈下条件来,我们自可酌情退出部份来。”所谓关南之地,就是瓦桥关以南十县,是后周柴荣时期北伐时所得。对于辽国来说,自然就是属于辽国原有土地。

曹利用正色道:“太后此言差矣,关南之地系我国疆土,怎么说是贵国所有。臣来之前,官家曾有言在先,大宋疆域,寸土不让。”

萧太后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她为太后之尊,自然不可能与曹利用这样的臣下你来我往地言语。

此时北府宰相萧继远就道:“关南之地,本为我朝所有,被后周柴宗所占去,如今还我,理所应当,怎么说不是我国所有?”

曹利用道:“北晋后周,与我朝无关。太祖太宗开国之时,便已经有了关南之地。若是让与贵国,让官家将来如何见列祖列宗,万不可能。”

萧继远又道:“保宁十一年、统和四年,你们的皇帝两次犯我疆土,皆以燕云十六州为名,又怎么说?”

曹利用口齿利落:“凡举战皆有名,然和谈却以实。”之前他说后周时占用的土地原属是谁与本朝无关,本朝开国即有的土地,自然不可给辽。然韩杞就以宋太宗以燕云十六州的名义发起北伐为质问。曹利用却说开战用什么名字都行,但和谈却是要按照实际。

萧太后怒极反笑:“和谈是双方得益的事,贵国狮子大开口,一毛不拔,这不是和谈,是开玩笑来了。就凭你们宋国节节败退,让我们打到家门口来了,还敢谈条件?你回去吧,等我们打进开封城,自与你们谈判!”

曹利用从容道:“近日来节节败退的,是贵国,还是我朝?太后一生功业,恃的是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和萧达凛三人,如今这三人俱死,三军无帅,辽军还能再进半步吗,更何谈打进我们京城。太后孤军深入我境,如今各路的勤王大军都已经向此地推进,和议不成,太后便是想全身而退,都很困难!”

萧太后一听大惊,立刻看了王继忠一眼,冷笑:“显忠,这是怎么回事?”

王继忠强作镇定,只觉得心头一寒,这一眼竟像是要剜了他的心去似的,只觉得悸动不已。

曹利用微微一笑:“前日我们在郓州,抓到一个贵军的细作问斩了。贵军的细作能够派到我们城中来,你们深入我大宋境内,到处是我们的耳目,又能够有何事瞒得过我们?萧元帅的死,太后虽然封锁了消息秘不发丧,却瞒不过有心人。那日太后亲临棺车,恸哭失声,又为萧元帅之辍朝五日,消息当然早就走漏了!”

王继忠趁机跪地奏道:“臣一进宋营,寇准就劈头问臣这一句话,臣也给吓坏了!”

萧太后脸色稍敛,闭目想了想道:“你这个人不能谈事,我明日另派使臣,到宋营亲见你们皇帝,你下去罢!”

曹利用微一鞠身而下,萧太后见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转头问道:“德让,皇儿,你们意下如何?”

辽圣宗耶律隆绪看了看韩德让道:“但不知叔王的意思如何?”

韩德让道:“主上,我们虽然占有优势,但宋主亲临澶州,双方交战大半月,久攻不下;加上达凛元帅死于战阵,士气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我们深入宋国腹地,他们坚壁清野,一路上粮草运送压力非常大。且因宋主在此,每天都有无数勤王军向澶州城进发,他们的兵力会越来越多。一旦短期内不能解决,等他们援兵到来,形成合围,我们将会很被动。”

耶律隆绪一怔:“照这么说,那宋国又何须议和。他们只要将战事拖延下去,我们就必须退兵了。”

韩德让却道:“主上放心,我们固然一时奈何不得宋国,宋国却也不可能反制大辽。一则,他们新君刚刚即位,人心不稳。二则,赵光义两次北伐已经耗尽宋国元气,我料他们如今国库空虚,也坚持不了久战。如今,是我们攻入了宋国,这议和是城下之盟,优势还是在我们这边。”

萧太后叹息一声:“徳让,穆宗时代,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让柴荣、赵氏兄弟一举统一南方,及至南国势成,反起北伐之心。此番南下,我虽有征伐之意,但也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这数十年来,两国相争不下,兵困马乏,百姓不能安居。宋辽之间既然谁也灭不了谁,那我就要一次把他们打透打怕,让他们不得不在心底承认,燕云十六州已不是宋国可以期望的领土。”

韩德让道:“在你原本的计划里,打算在何时议和?”

萧太后苦笑道:“我原是打算占些州郡便设法议和。后来一路顺遂,我又觉得若占了汴京,再逼宋国签下城下之盟,对大辽会最有利。而今,这澶州城久攻不下,那宋国新君竟然亲征,胆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宋国并非无人啊。”她这些日子的猛攻,是为了在议和的时候占据主动权,最终还是以战促和。为君者无私情,萧达凛的死让她愤怒不已,但却不能因此坏了大局,让他的牺牲白费。更何况,若战争不能在她手中结束,将来大辽再来一个穆宗皇帝那样的昏君,就会把国家拖入战争深渊之中。

耶律隆绪听到此处,方有些明白过来:“母后和皇叔是不是早就知道,此战难遂,此番南下也只是走个过场。”

韩德让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南下主要是为了凝聚人心,夺回瀛莫二州,如今都已达到目的了。”

耶律隆绪撇了撇嘴道:“可是刚才显忠说的,宋国可是要我们返还所有占领的土地。”

萧太后笑了:“已经占有的领土,不能通过战争夺回去,难道还想通过和谈夺回吗?真是痴心妄想。王继忠本是宋人,他去谈判,难免内心倾向故国。宋国的这些条件,大有谈判的余地。”

韩德让沉吟片刻道:“曹利用此人棘手,还是照太后的意思,釜底抽薪,我们直接派人与宋皇谈判。”

萧太后点了点头:“何人可用?”

耶律隆绪道:“儿臣认为,飞龙使韩杞可用!”

韩杞亦是韩德让的族人,精明能干,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萧太后点了点头许可,次日,便派出飞龙使韩杞直至宋营谈判。

过了几天,契丹使臣韩杞,随同曹利用回到澶州求见。

曹利用上奏赵恒:“辽国欲得关南地,臣已拒绝,就是金帛岁币,臣亦未尝轻许。”

赵恒点头道:“此番和谈,首要条件就是辽人全部退出所在占土地。关南地归中国已久,决不可与。至于其他方面,在汉唐之时,均有以玉帛赐单于的故例旧事,倒是可以商议的。”当即传了韩杞进见。

韩杞向赵恒行过礼,呈上国书,也同时说了辽人和谈的底线:索还关南地即可订盟。韩杞道:“关南之地,在本朝穆宗皇帝手中失去,全国上下,无不引以为国耻。当今官家继位之初,全国上下,便都无不以恢复关南之地为已任。此番倾全国之兵南下,并非为占南朝的土地,而是要恢复故土。如今关南之地虽然未得,我们愿以手中现有的宋国十余座城池关换。我们若是只得金帛回去,太后与官家,都无法向国人交待!”

赵恒道:“关南之地,乃祖宗所传。朕既已经御驾亲征至此,若是要割地求和,朕宁可率大军决一死战。你不必说了,留下国书,且下去罢!”

韩杞怔了一怔,想不到宋帝态度如此坚决,竟然说出决一死战之言,看来倒是他们先前小视了他,太后釜底抽薪之计,只怕不成。心中暗忖,也只得先行退下。

韩杞退下后,寇准奏道:“以臣认为,现在辽国来求和,非但不与金帛,而且还要他上表称臣,献还幽蓟十四州之地,方是长治久安之计。否则数十年后,辽国必然又会来生事了。”

赵恒看了寇准一眼,点头道:“寇准此计甚好,明日你且将这番话,说与韩杞听罢了!如此,更能促使萧太后放下幻想,早日达成合议!”

寇准大惊:“官家,臣并非以进为退,臣说的是实情!”

赵恒笑道:“倘若真叫你这样说,这场合谈就完蛋了,那是非打不可了。这一战下去,胜败究难预料,就是战而获胜,也要伤亡无数,朕心总觉不忍。本朝立国不久,天下未定国库空虚,当年汉高祖开国之初国力尚弱,也曾赐金帛于匈奴,后来文景之治国力强大,这才有汉武帝发下那‘凡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豪言来。朕且数十年后,子孙果能英明,自能重兴大国雄风来!”

寇准还要再言,毕士安拉了拉他的袖子,递个眼色,道:“臣等告退!”硬拉了寇准出去。

出了宫帐,寇准愤愤地道:“老相爷,你何以阻止下官!”

毕士安点了点头道:“你到我营帐里说话罢!”

寇准为人,本就桀骜不驯,当年在先帝太宗面前,尚还心有敬畏,当今天子为人性情谦和,更添了他几分傲性。满朝文武唯一能令他稍作退让的,也只有毕士安了。

赵恒为开封府尹时,毕士安便为开封判辅佐,赵恒为皇太子,毕士安则接替赵恒为开封府尹,赵恒继位,毕士安则先后辅佐吕端、李沆为副相,精通政务善于处事为人老道,深得赵恒倚重。

照说寇准的脾气,那是见谁顶谁,不过奇异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有人欣赏他的脾气,毕士安就是其中的一个。先皇太宗皇帝临终前将寇准贬职,赵恒继位之后,宰相吕端与寇准脾性不太合,也没特别地想起他来,吕端告病后,李沆继位为相。毕士安便提起寇准来,这才召寇准回京。李沆去世后,赵恒便打算起用毕士安为相,不料毕士安却极力举荐寇准,赵恒以为寇准好刚使气,心有犹豫。毕士安多次劝说,这才使得赵恒打消顾虑,准备起用寇准为相。

不料刚刚打算任寇准为相,寇准便卷进一桩谋反案中去了。有人密告寇准结交吴王元杰图谋不轨,寇准险些被陷下狱。又是毕士安出面力保,并亲自过问此案,为寇准洗清冤清,并将诬告者处死,此事却也又搁了下来。

直至这番辽人入侵,毕士安再度力荐寇准,赵恒下旨令毕士安与寇准同时为相,毕士安位居寇准之上,却并不十分插手,任由寇准处置。

有了前后这多次的恩遇提携,寇准对于毕士安十分感激敬重,再加上毕士安为人持重,思虑深远,虽然出言不多,但是偶发一言,却正是寇准所不足之处,令寇准也不禁为之畏服。

因引寇准虽然心有疑惑,却还是忍了下去,跟着毕士安进了他的营帐。两人坐下,寇准道:“相爷,您现在可以说了吧!”

毕士安递给他一叠的卷宗,道:“寇准,你先看看这个吧!”

寇准将信将疑地看了毕士安一眼,坐下来看着那叠卷宗,越看脸色越是难看,看完了,抬起头来道:“这,真的到了这步田地吗?”

毕士安叹了一口气道:“寇准,你天纵奇才,远在我之上,因此我数次全力荐你为相,不管做任何事情,我都全力支持你。年轻人血气方刚,一心建功立业,我也年轻过,自然都能明白。可是先皇两次北伐,已经耗尽了大宋的元气。你可知河北一带,连耕种的壮年农夫都找不出来了?”

寇准有些失落,问毕士安:“难道我们就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了吗?”

毕士安摇头,这天下谁不想一统江山。可是自唐末以后,中原百年兵乱,百姓苦不堪言。后周世宗,本朝太宗,都有北伐之志,可是三次北伐失败,如今亦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以如今之势,已经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而辽国几次南征,亦是失败而归,也迫使辽国面对着如今中原已经不是过去的混乱之局,而是大宋江山。

后周柴宗败归之后,昔年太祖时也不是想用武力得回,而是想借辽国当时政局动荡,用封桩库银赎回去了。太宗因被人非议得国不正,一心想建立不世之功,不顾现实两次北伐,两次的败仗,让大宋再无反击之力。

不管是宋还是辽,都无法再坚持自己的宏图大业,而必须面对现实。战则两害,和则双赢。若是执着于一定要征服对方,只怕“大宋会不会步前朝后尘,难过三世”又会成为可能。而最终,兵凶战危,两败俱伤,再无赢家。

寇准听完,久久不语,半晌才道:“那以老相爷之见呢?”

毕士安笑道:“我能有什么见识,只不过当年我曾有幸聆听老丞相赵普谈北疆之事,确是极有道理。他曾说:观历朝历代的各国相处之道,若能以财帛平息,便兵戈不兴。只有用金钱解决不了的纠纷,才会发生战争。秦始皇扫六合一统天下何等威风,犹有筑长城防匈奴之举;隋炀帝远征高丽,以致于财尽民怨失了江山。北方部族的侵扰,并非自我朝始,亦不会自我朝而结束。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安定,则北国不犯,中原板荡,则北方骑兵大举南下。自唐末以来百余年战争不息,直至我大宋立国,百姓方有这太平日子。立国之本,以民为贵,战乱连年,非是国家的祥兆。他认为我们只消得在边关一带,加强防护。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骑兵,难以进攻。中原地大物博,只消得有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国自然富,民自然强。辽人南下若是无所得,北方苦寒,必为争夺水草而自相残杀,我们自可得渔人之利。”

寇准仍不甘心,道:“此番萧太后急着议和,亦是看到了这一点,我们何不借此逼他们达成我们的目地。”

毕士安笑着摇头道:“寇准啊,和议和议,双方必然有所和解,方才议得成啊!你一点余地都不留给别人,那这战就停不下来了。就算签了协定,也保不长啊!萧太后虽老,辽帝还年轻啊!”

寇准不服道:“老相爷的意思,还是主和了?只是好不容易御驾亲征,才落得个这么一点成果,下官实不甘心,下官不能附议!”

毕士安看着他,缓缓地道:“你必须附议。你可知道,军中已经有人传言,说你寇准挟主邀功,希图久掌兵权,所以不允和议!”

寇准一听,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怒道:“这是诽谤!”

毕士安叹:“我知你知,这是诽谤,但是既有此言,五代十国挟兵弄权的事太多,本朝最忌这个。寇准,你不要再坚持了!”

寇准仰天长叹道:“忠而见谤,我尚有何言啊!”

毕士安凝视着他:“寇准,我力主和议,除我朝情况和辽国情况均是到了应该议和的时候,还有第三点……”

寇准看着毕士安:“第三点是什么?”

毕士安缓缓地道:“宋辽和议达成,对辽国来说,夏州李继迁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们正好借此收回银夏五州。”

寇准浑身一震,缓缓施礼道:“是,老丞相!”

寇准不再坚持,两方使臣奔走多日,和议终于初步达成。赵恒有旨,虽然是有汉唐前例,和亲亦是国耻,因此必须“一不割地,二不和亲”。

辽人放弃关南之地的要求,但是辽国穷困,要宋国每年都付给金帛支援,称之为岁币。

毕士安叫三司使丁谓算出,一旦宋辽和议达成,除却省下军费以外,每年光是宋辽边境中榷场贸易中就可得一百五十万贯。和议达成,这每年榷场收入,算是额外所得,正可用来支付给辽人的岁币。

毕士安在上报时,以决不可动用现有的收入,请赵恒按最保守估计为每年榷场收入所能得到的一百万贯作为谈判底线。

赵恒将这个数字亮给曹利用,曹利用领旨后出了宫帐,寇准已经早候着他了。临行前,寇准对曹利用道:“官家虽有敕旨给你一百万贯和议,但是你听着,若是答应的数字若超过三十万,我便以官家所赐的御剑先斩了你,再向官家请罪。”

曹利用心中一凌,道:“寇公放心,曹利用必不负使命!”

十二月初四,宋再次派曹利用求和,因宋没有归还土地之意,辽派监门卫大将军姚柬之带着书信回访。初九,宋派李继昌前来请和。

经过几轮来回谈判,公元1004年,即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圣宗统和二十二年的十二月,宋辽和议达成,史称“澶渊之盟”,主要内容如下:

辽兵北撤,退出所占的十几个城池。宋国每年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给辽国,“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双方交换誓书,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待,并且约同“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守存,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这条约也永久有效,所以共同声明“质于天地神祗,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书中两方都称宋皇为“大宋皇帝”,辽主耶律隆绪则为“大契丹皇帝”。

议和成功,大赦天下。朝廷收瘗战殁遗骸之余,也同时停太宗当年为北伐所增一的江南榷酤钱,及罢民间飞挽。宋辽互市后,进行榷场贸易,每年给辽国的岁币,皆从榷场岁得之息。此后宋辽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

和平终于到来,从此铸剑为犁,千里江山,不再是战场,而为良田、为榷场,繁华时代,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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