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愿慢慢说道:“我当时也很好奇,于是我就问了为何。”
“当时你母亲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她很得体,但是也很疯魔,她只告诉我沈忠是个白眼狼,过河拆桥,宠妾灭妻,杀她父母…”
陈愿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来,他道:“她要告沈忠杀人,谋图她家财产,沈忠手上有命案啊…”
陈愿一字一句,沈之衡听的有些发愣。
他对自己的母亲的印象还算是深刻的,他记得他母亲是个极其有体面的人。
他年幼之时母亲掌家,他母亲是个极其强悍的人,也不能说是强悍,只能说是个严肃的人。
家中无论是妻妾都要听母亲的,那是沈之衡在家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是沈家的嫡公子,他们都对他恭恭敬敬,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有些记不大清,母亲有时候对他很温和,有时候却又对他很严厉。
时间太久太久了,他只记得他母亲是个得体,尊贵的人。
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波动的时候,任何时候,无论是和沈忠吵架,还是沈忠的厌弃,或者是面对那院子侍妾,他母亲永远是得体体面的。
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太小了,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家中挂了白,丧事办的很隆重。
缘娘子告诉他,他母亲因病去世,他那时候不懂什么是离别,只知道自己那得体的母亲躺在棺材里面,沈忠用一场极其浩大的葬礼送走了他的母亲。
从那以后,他的一切也都改变了。
缘娘子带他回了瀛洲,他没了母亲,缘娘子就成了他的母亲。
他那个时候不懂沈忠为何会那样厌恶他,如今却懂了。
沈忠不只是厌恶他,更是厌恶他的发妻,夫妻不和,面上都装不出来和睦。
沈之衡没有言语,陈愿瞧了他一眼,随即慢慢说道:“我听到的时候很惊讶,沈忠可是布衣起家,听说就是娶了那赵家女儿才一点点的走上仕途路,当时那汴京谁不知道沈忠对发妻的好啊…”
陈愿喝了一盏酒,往事也就更清晰了一点,“当时汴京党争极其严重,各路言官盯人盯的紧,沈忠虽然官小,但是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倘若这赵夫人真的给沈忠告了官府,到时候言官一参,沈忠这官怕是也做不了了。”
“我当时和沈忠也有几分交情,我就派人给沈忠报了信,劝了那赵夫人…赵夫人回了府。”
陈愿话音一顿,看向沈之衡,“此事才算是没有起来,沈忠也算是保住了官,但是…”
陈愿抿了抿唇,“没过几日那赵夫人就因病死了…”
沈之衡猛的看向陈愿,他微微眯眼,他想知道陈愿为什么突然要跟他说这些。
这些他都不知道的往事,为什么陈愿会告诉他呢?
他有什么目的!
“陈掌印,这些事已经很多年了吧,你为什么会突然告诉我呢?”
沈之衡不明白,他原本跟陈愿并不怎么熟悉,今日能坐在一起喝酒也就是因为他答应明月送东西,结果就跟他坐在这花楼里面了。
坐这花楼里面也就算了,结果还被陈愿告知了这么一段陈年旧事。
他父母不合他知道,但是不知道母亲竟然去过京兆府告沈忠。
陈愿见他反应,忽的笑了笑,“这就是你爹当年欠我的人情,我总得让你这个做儿子的知道才行。”
沈之衡眼中一片冰冷,这算是什么人情。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这朝堂之上向来如此,大家都是在做人情罢了。”
沈之衡微微眯眼,他母亲那样重视名声体面的人,竟然豁出脸来去告沈忠。最后没告成就回了家,回家没几日就病死了。
他母亲究竟要告沈忠什么?沈忠杀了谁?家人?他母亲的家人就是外祖父外祖母吗?
手中的酒杯被狠狠的攥紧,沈之衡想不通,想不明白。
陈愿瞧了他一眼,侧头看着外面窗外绽放着的璀璨烟花,随即猛的侧头看向沈之衡:“这旧事已经很多年了,当初你在行宫的把戏你真以为我没看透吗?”
他直直的看着沈之衡,“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放你一马吗?”
行宫的把戏对于陈愿这种人精来说实在是一点就看破了,但是他放了沈之衡一马。
沈之衡与他对视,他忽的笑了笑,“陈掌印莫非是喝醉了酒,行宫怎么了?”
两人都是人精,谁也不捅破这层纸。
陈愿嗤笑一声,他看着温润如玉的沈之衡,敲了敲自己的酒盏,“沈之衡,你我的话都摊开说了,那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还有,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什么?”
陈愿凑近沈之衡,烛火照耀之下,他那张风流的脸显得极其肃然,隐约升起几分阴沉之色。
沈之衡听不懂陈愿的谜语,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沈之衡觉得疑惑。
行宫里陈愿知道了他的把戏却放了他一马,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什么?
因为长公主?因为徐连州?
是他们救了他。
“我能活到现在自然是靠着皇恩浩荡,靠着圣上垂怜,靠着天子隆恩。”
沈之衡滴水不漏,他朝着陈愿微笑说道:“陈掌印,我没说错吧?”
他的话音落下,外面突然炸起一朵朵烟花,那烟花极其璀璨,占了汴京半个天。
陈愿侧头看过去,忽的没头没尾的说道:“汴京宋家公子今日娶亲,娶的是青梅竹马,宋家摆了一天的大宴,沈之衡你应该也认识那宋家公子吧?”
沈之衡一顿,就见陈愿慢慢的转过头来,目光凛然:“盛安八年的三元榜眼,与你是同窗啊,探花郎。”
沈之衡的脸色不能用阴沉来说,可谓是极其冰冷。
他知道这个宋家公子,与他是同年一起科举,宋家公子考上了榜眼,而他则成了探花。
原本以为各自有大好前程,却不想命运捉弄人,宋家公子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而他则是落了大狱,成了太监。
“我自然知道这个宋家公子。”沈之衡的脸色又恢复了当初的温润,他微笑说道:“只是陈掌印可莫要瞎说了,我早已经不是什么探花郎,你我都是奴才罢了。”
沈之衡直勾勾的看着陈愿:“我倒是极其好奇,陈掌印今日请我喝酒,就是故意来戳我旧时痛处吗?”
“自然不是。”陈愿微微扬眉,“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只是替你觉得惋惜罢了。”
“天命如此,我是认命的人,没什么好惋惜的。”沈之衡目光发沉:“汴京城,在这天子脚下,富贵地,名利场,朝堂之上满堂朱紫,如我一般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各有命,既然做了奴才那我就是一个奴才,以前的沈家嫡子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太监。”
沈之衡跟陈愿撞了撞酒盏,酒盏发出一阵轻响,在这满是乐声的屋子里面,却是极其清晰。
他没有因为陈愿的这一番话就开始愤恨,埋怨。
如他所说,在这汴京城里面有贵人无数,这朝堂之上阴谋诡计也无数,如他一般被无辜牵连之人数不胜数。
他不是唯一,他只是那无数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埋怨了愤恨了又能如何?
是要蜉蝣撼大树?
他不傻,皇权不是他能轻易撼动的,他生在沈家,沈忠是他亲爹,他是沈家嫡子,一人获罪连诛九族,他担了嫡子的名就要承担这份罪过。
他认了自己的命,但是他不认缘娘的命。
他身上流着沈家的血,他被牵连也是应该,但是缘娘子才是最无辜。
他今生只有一个仇家,那就是杨家。
陈愿抬头看他,他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能够让眼前这个年轻人愤怒,却未曾想他竟然如此淡然。
“你真的不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