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幕降临,陛下贵妃两人漫步御花园。
夜星布满天穹,宫灯烛火闪烁,熠熠生辉。
“如今可放下心了?”唐昀牵了她的手,侧目笑问。
“见隋国公世子如此,我自然是欣慰的。”自问话王佑之后,她心情显见便好了许多,“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却比好些在中枢多年的老臣都有远见。”
隋国公遥领西北兵权,王佑又在北境立了大功,大邕除禁军之外的兵权,王家自个儿便占了一半,比起当初的裴氏一族来还要显赫不少。
在这样权势滔天的时候,隋国公父子俩却能想到急流勇退,及时交还兵权请求调派回京,只这份魄力,便是寻常世家勋贵之族难以企及的。
顾青昭不禁感慨,“难怪王家自大邕建朝起至今,传承数百年,却依旧稳坐京城勋贵之首。”
“隋国公府承自琅琊王氏,当年士族林立之时,便是天下士族之首,说句世代清流也不为过。”正要下一处台阶,唐昀下意识提醒了她一句,才继续道:“当初太祖建立大邕之时,天下士族大半皆反,王氏先祖四处游走规劝,为大邕立下汗马功劳。太祖言明唐氏后族需礼敬王氏,王氏却从未因此自负自满,反倒更忠君卑谦几分。这么些年来,多少当年的贵族败落,唯有王氏屹立不倒,清名仍在。”
“到了如今,除却王氏一族,崔氏与郑氏也十分显赫。”饶是唐昀也不由倾佩一句,“士族风骨,大抵便是如此。”
数百年的清贵名声,是连皇室都要忍不住要艳羡的。
“此次王氏一族和崔氏一族嫡支嫡子都竞相求娶荣安,可见你妹妹何等出色。”唐昀想及此都忍不住要露出笑来,“若她是皇室公主,那也是要被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唐昀这话也是有根据的。
大邕初年,皇室有意将公主郡主等下嫁士族之子以拉拢士族,可尊贵如嫡出公主,士族却也不屑一顾。
皇室怨愤之际,也诸多不平与感慨。
即便后来士族归顺,可大邕开朝至今两百多年了,有名有分的公主少说也有上百位,可真正引得顶级士族嫡长子倾心求娶的,也只有那么一两位罢了。
“我倒不拘是谁家的人,”她笑着,眸子里映了烛火的微光,温柔得不像话,“只要能对青影好,便是最好的。”
“这是自然的。”唐昀不知从何时起,已然自动将顾家的人归为自己的亲人了,因他与昭儿没有公主,顾青影这个嫡亲的幼妹,便更是特殊不同些。
因此他的心思与昭儿是一样的,荣安能幸福,便是最好。
“说起来,崔家那小子,怕是要哭断肠了。”
他是一早就晓得了崔家的心思的,奈何崔蒙与荣安有缘无分。
这夜更晚些时,渐有乌云掩盖漫天星子,遮天蔽日的黑沉叫人心里都是郁郁不已。
而唐昀口中的崔蒙,此时正独自坐在院内失魂落魄喝着酒。
他本不是一个爱喝酒之人,可今日听了消息回府时,他头一次破天荒地想要醉一回。
不知何时,身后似有脚步声自远处而来,人影牵动夜风瑟瑟晃了烛火,闪烁跳跃的火光刺痛了眼,叫他眼边泛起了红。
那人将他手中的酒盏夺了,“兄长本不是怯弱之人,就算王家世兄去下聘了,可青影姐姐到底还未正式答应,她尚未大婚,贵妃娘娘和顾家人也还未答允王家,一切都来得及,兄长何以将自己弄得潦倒狼狈至此?”
来人是崔家五姑娘崔潇潇,系崔院长夫妇的嫡女,就读于长白书院已有五载,如今正是豆蔻之年。
在她忧心的目光中,崔蒙缓缓抬头,涣散无神的目光里尽是血丝,嗓音也已然喑哑。
“潇潇,已经来不及了。”他没了酒盏,怀里抱着个酒坛子失了魂魄,素有洁癖的他瘫坐在地上,身边一堆空酒坛子,可他似是没有丝毫察觉,任凭残留的酒渍从酒坛口溢出来,污染了月白色的衣襟。
“今日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很满意王家世兄,隋国公府……已经在更郑重地筹备聘礼了。”
细听话语里竟带了哭腔。
崔潇潇顿时呆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了。
正因在长白书院成长,她更知自己堂兄是何等骄傲潇洒、放拓不羁之人,他自小通四书精六艺,是众人口中难以企及的风华绝代之人,若谈到男女情爱上,说句他眼高于顶都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不顺心如意之人,头一次便栽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为了一个顾二姑娘,失了他士族士子的骄傲。
“潇潇,我再也娶不到她了。”
听了这话,崔潇潇心疼得心脏都疼。
她狠狠咬牙,“哥,要不然你去抢亲吧。”
“傻潇潇,抢亲谈何容易啊。”他摇头,满脸地苦涩伤心。
“怎么不行?青影姐姐引你为知己,你若与王家世兄一样将心思说与她听,她又怎会不喜欢你。”崔潇潇索性将他怀里的酒坛子也拎了放在一边,“青影姐姐素来喜欢我,我将她引出来,你带她远走高飞,我还有许多私房银子、首饰和庄子,我全都换了钱,全都给你和青影姐姐花。”
堂妹这样逗趣的话,若是放在以往,他定要摸着她的脑袋宠溺笑她一句傻,可今日,他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他怅然着,思绪飘远了……
“昨日在宫墙门口,我亲眼见了她与王佑。”
昨夜他本是想在宫城门口接她,与她说说话,想要当面询问她的心意。
可怎知恰巧便碰上了那一幕。
晚阳里,她看王佑的眼神那样温柔、深情。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对王佑,是有情的。
“潇潇,”他絮絮叨叨说着,“她看我,从来只是看一个知己抑或是好友……我从未见过她用看王佑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崔潇潇不懂,“眼神有什么要紧?青影姐姐与兄长相处时,分明也是开心的模样啊。”
“可那不是情爱。”昏黄烛光里,他的眸子里只余了落寞,“她可以用看我的眼神看任何人,却唯独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许是空腹灌进去的酒起了作用,他觉得心脏隐隐抽痛。
可明明酒进胃里,疼的却是心呢?
他右手撑了撑地,任由不染纤尘的衣襟蒙上了灰尘,摇摇晃晃站起来。
崔潇潇跟着起身,他却固执地不想要人扶,独自蹒跚着步伐走进夜色里,背影孤独又失落得紧。
崔潇潇忍不住鼻头发酸。
看到哥哥这样,他本该气青影姐姐的,可不知为何想到那人笑意盈盈教她箜篌的模样,她如何都恨不起来。
他谪仙一样的哥哥,怎么就喜欢上顾家姐姐了呢。
他喜欢上了青影姐姐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还怎么娶妻呢?
她瘪嘴,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哥哥,你换个人喜欢好不好?”
夜色无边,朦胧中黑夜里那人似是听了脚步。
许久之后,那头脚步又起,唯有一句话弥漫在寂静里传来:
“此生,换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