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那梁布泉的话，周京海没怎么反应过来，倒是那福伯的表情一暗，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因为身体正受着那压胜的束缚是怎么努力都难以动弹分毫。周老太爷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福伯的面色不对，可是不知是出于对什么事情的考量，老头子嘴唇上的胡子只是轻微地抖动了几下，并没有因此耳朵说什么。
这梁布泉再怎么着也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好些个时日，这点颜色多少还是看得出来，不过那周老太爷既然愿意装作是耳聋眼瞎，他梁布泉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定定地瞧着周京海的眸子，鼻翼轻动，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轻声道：“昨个……您还真是给咱准备了一顿大餐呢。”
周京海没听明白梁布泉这话里究竟掺着什么玻璃碴子，还当是他夹枪带棒地又想拿小话来揶揄他，连忙咬着后槽牙恨声道：“你拉拢我那不经世事的小弟，派个吃屎的家伙在我们紫轩阁门前搞暗杀，现在倒是翻过头来质问我？大餐倒是真给你准备了不少，可是有些山猪偏就是吃不了细糠！”
“呵！”
梁布泉挑着嘴角一歪脖，瞧着那周老太爷接着道，“您老是打算等那官爷来呢，还是让我现在就审他？”
老太爷一皱眉：“审？”
梁布泉笑道：“嗨，您瞧我！我算是哪根葱呢，您紫轩阁周家的大太子爷爷，我哪有资格审他啊！那咱们就……先等等？等官爷来了之后，咱们再好好聊聊我那点药材，怎么丢了的事？”
周老太爷冷哼一声，又把脑袋扭向了楼梯的拐角处，儿子毕竟还在别人的手里头握着，他现在的心思恐怕比谁都要着急。
梁布泉大次次地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头，歪着脑袋朝着周老太爷没皮没脸地笑：“爷，干等着多没劲啊，咱……聊聊？”
也不管那周老太爷愿不愿意搭理他，梁布泉裂开嘴丫子就放上了炮：“咱说，您也是真不错啊……放着大儿子继承家业，让小儿子跟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一样，满世界转悠。”
“也不怕您笑话，咱们小的时候也没有爹。可是跟二少爷不一样，我那没正事的爹在当初还活着，只是为了旁的事，把我撒手扔给了自个的朋友照管……”
梁布泉错了搓鼻子，抬眼又瞥了眼周京洋，“我打小就恨我亲爹，真的，打心眼里这么记恨他。我恨他既然不想养着我，为啥要生了我，生了我以后，为啥没让我尝过一天有爹的滋味。后来呀，我还真在山上见了那老头子一次……当时小爷我差点就他娘的死在了山上，多亏了老爷子，咱才能保住这条小命。这算是他给我的第二条命，只是后来的路，还得小爷自己走，那老东西给了我命以后，还是潇潇洒洒地离开了，他娘的，这回算是彻底地走了。”
周老太爷瞪着眼珠子狠狠地剜了梁布泉一眼，没吭声，又把脑袋重新埋回了走廊上头。
自打梁文生在大青山上死掉，又在仙台那会帮过梁布泉一把过后，这梁布泉就再也没碰见过梁文生的消息。他其实早就不恨自己这个瘸腿的老爹了，换一种说法，他其实也说不准现在究竟是应该恨他，还是应该感激他。
过了这么久，梁布泉始终都没在脑子里边回忆过亲爹的种种言行样貌，他说不上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总之那梁文生在他的生命里边，就好像是变成了一块沙粒子，在梁布泉的记忆里面搁着他的心，出不了血，也划不出伤，却偏偏是排不出去，也消化不了，就像是蛤蜊嘴里吞进去的沙子一样。
“你不是第一个觉得我是个狼崽子的人。”
就好像是猜出来周老太爷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一样，梁布泉也不管前者搭不搭茬，自己倒是瞅着周京洋那边的桌角，嘀嘀咕咕地没完没了地说话，“有时候我他娘的也觉得自己像是个狼崽子。我干爹对我特别好，可是老爷子教育咱的方法，多多少少沾着那么点不正常。七岁的时候，老瞎子就教我一个人上山去抬药材，虽说老爷子让我淘换的东西，都不是什么不好找的仙药灵芝，可是您要知道，那时候我他娘的才多大……我他娘的甭说是山里头遇见了狼，我就是遇见个脾气暴躁点的公鹿，都得让它给我弄丢半条命去。我一开始还想着，老瞎子没准正在后头跟着我呢，兴许小爷遇到危险的时候，老家伙就会挺身而出了？”
他苦笑了两声，接着道，“后来我就真遇着了狼……他娘的，那天晚上，老子好悬没叫那只离了群的老狼给掏死。那时候我九岁，老头子没来，是我拿他交给我的那些个趟岭子闯梁的本事从山里边掏出来的。药材没找着，自己还险些丢了命。到家的时候老瞎子正一个人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呢，我以为老瞎子疼我，结果见着我两手空空地回来，还给了我一顿胖揍。亏了我当天在山里头减了点野果子吃啊……不然那一晚上老头子还不得把我给饿死？”
周京海这时候咬着后槽牙冷声道了句：“活该！”
梁布泉倒也不恼，只是抬眼又瞧了瞧周老太爷，哑着嗓子问道：“您老觉着呢，我真是活该吗？我做错什么了？那时候的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你干爹的教育，你现在又哪来的本事要挟到我的家人？”
毕竟大儿子在他梁布泉的手里，周老太爷就是心里边百般的不愿，也不能叫大儿子的一句话，而让眼前的这个混小子起了杀心，“当爹的，没有不希望儿子过上好生活的。你那干爹的作为兴许是太狠了点，可他的初衷是好的啊，他……”
“我当然知道老瞎子是为我好，没了老瞎子，我七岁的时候就得去阎王爷那报道了。”
梁布泉苦笑了一声，幽幽道，“没人会陪着你把有限的路走完，一些人慌慌张张地上了马车，就得有一些人匆匆忙忙地离开，这道理我都懂。”
“可是我不懂的是，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没有选择，难不成带我们上路的你们这些个做爹做娘的，也没有选择吗？”
梁布泉指了指周京洋，“你们老一辈的人就这点有意思，一句有苦衷，一句为你好，就他娘的随随便便地决定了自己孩子的命运。我当然也知道你是为了二少爷好，这小子一根筋，心里头装的不是朋友就是兄弟，你当然不放心把这么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傻子的手里。你想着的是让老大继承你的买卖，让老二就一直这样昨个快乐的小傻子便罢了，可是你问过他们两个的选择吗？”
“这老大呀……说来也是真他娘的惨。自己一个人要扛着一个家族的兴衰重担，还得顶着一个你周老太爷给他的名头这么过一辈子，费尽心血地给紫轩阁赚钱，还得给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填窟窿。要是我呀，我心里头也肯定有气，也肯定想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赶紧从你的产业里面跳出去，最好是一辈子都和那周京洋割袍断义。”
他说着话又苦笑了一声接着道，“你又知道你心里边想要保护的那个，快乐的小傻子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梁布泉从凳子上豁然起身，走到周京洋的身边捏着他的肩一字一顿道，“他要饭诶，他在跟着我要饭！”
周老太爷这时候的脸色才终于有所缓和，换言之，这时候的周老太爷浑身似乎都像是过了电一样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讷讷地盯着周京洋，转而有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周京海。
“他说的……是真的？”
周老大哆哆嗦嗦地指着周京洋，却对着周家大少爷嘶声道，“你叫你……叫你弟弟去要饭？”
周京海立马也慌了神，用高了八度的声音吼道：“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叫老二去外面见见世面，我只是叫他……”
“去外面？你不是说……阿洋是因为闹了别扭才要离家出走的吗？怪不得……怪不得他这么久都没有回来，要不是那小子说起，我还当是……”
老头子的脸色白的像纸，才刚要接着问罪，楼下却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叫嚷声。
梁布泉抬了抬眉毛，那个官爷恐怕是来了。
果不其然，下面吵闹了一刻，立马有个穿着军统衣服的官爷，在店小二的赔笑中踏着楼梯探出了脑袋，见了周老太爷，立马就给他来了个熊抱：“好久不见啊老哥，最近……哎，你脸色怎么不太好？”
说话者皱着眉头扭过了脑袋，麦芽肤色，粗眉毛大眼睛，看上去还有那么一股子英武气，这官爷的目光落在梁布泉和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时，立马就从和善变成了锋锐的杀气，他瞥着梁布泉的眉宇，已是把手给搭在了腰上：“你是谁？”
梁布泉大次次地一咧嘴：“一样，咱们都是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