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家墙新又砌了,高了许多。三郎来回看了一遍,不能入去。猛抬头见墙院外一颗大槐树,枝桠伸进那墙里。三郎直去那树下,然后把刀叼在口里,双手合抱住树干,两腿在下面夹住,一节一节爬上树去。
三郎坐在树杈上,此时已听见二鼓响了。看院里时,一个院公提了灯笼,闭了门户。院里一条大狗见了三郎,才待要叫,却见三郎丢块馒头,便住了口。这边厢三郎跳将下来,忽听人来,急忙寻个犄角躲了。
别处正是两人走来,一个言道:“我前夜里对他说:‘你的甥女嫁了人,便是外人。她的盖老尚不去管,你放着老娘家小不顾,管做甚么!’哪知那个厮不听,必要催我交出人来,不然便叫吃官司。哥哥你听,是人话么!当初我为你的事,去那乞丐家查访,哪里知那妇人一推便死。”
另一个道:“你倒为我!你不过为诈几个钱吃酒,故意乱说。”此却是里正、薛彪兄弟两个。三郎仍旧不出声,看着那两个走了。
三郎又等了一阵,院里的灯依次熄了。三郎才刚踅摸一阵,已知那薛彪住在后院,靠左第三间房便是。薛彪仍旧赌一会钱,吃些点心,听小娘唱了两支曲儿,又去浴房洗了一遍,也就回房去睡了。
此时已到了三更。三郎估他睡熟了,去腰间将刀拔出来,去他门首。薛彪夜间要茶索汤,那门轻易不栓。三郎一推便开了。薛彪许是听见声响,猛然惊觉。口内便道:“兀那是谁!”三郎口里并不答,看准薛彪将刀便刺。薛彪慌中急一闪,那刀正刺他肩臂上,那血便出。黑暗里三郎欲待再刺时,薛彪急往门外躲,叫喊捉贼。家中众人听见声音,皆惊醒了。急点上灯出来看。
只见薛彪捂住肩臂,急在前逃。三郎拿着一把刀,便在后撵,恰好似荆轲逐秦刺,秦王环柱走一般,薛彪在前头没命价奔,三郎在后面没命价撵。见这个情形,众人尽皆惊了一吓,齐上前去将薛彪救了。当下捉住三郎,送县里去。
因三郎是小孩子,薛彪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谁想今夜来报仇!又吃他捅了这一刀,心里更气。如今将三郎送了大牢,又怕倒腾出四娘的事来,薛彪免不了使钱买上告下,叫三郎换做偷盗吃这官司。那边厢三郎舅舅黄大郎吃人打了一通,如今已捱了两天,呜呼死了。外婆深恨三郎姐弟两个灾星,哪肯使钱去救他。
薛礼便告薛彪道:“那厮若是断做盗窃,不过判他三五年,到头来终究放他出来,到那时如何不寻哥哥报仇?不若将前番杀人抢劫的案子一发做到他身上,问成死罪,也免了哥哥的后患。”薛彪便道:“也说的是。”遂使人去做这件事。里正知了这个事,本不叫去,又怕三郎果然出来要报仇,只得由他。只有一样:薛彪作出甚么祸事出来,独自承受,休要牵连到别人。薛彪既得他兄长这话,更是放开手脚去干事。
暂且不提三郎这边,那一夜田卫明去山神庙,无意间听了众人的言语,次日又听说了杀人案子,吓得病了,急忙搬去县里他姑娘家躲避,这病看着好了。
如今过了许多时,卫明已颇住的不快活了:原先卫明在村里,成日价烤麦穗、炙蜻蜓、捉河鱼、偷甘瓜、跑沙窝、砌宝塔,何等快活,如今到了这个去处,众人推说闹疫症,成日价窝在家里不许出门,直闷杀人。
姑娘家有一对兄妹,一个哥哥仗着长大,总将他做好的事抢过来,功劳算是自己的。不满意时,便打一架。卫明在拳脚事上又不擅长,总是挨打。
一个妹子只要缠他,膏药一样粘他身上。东西,但碰着她的便不肯,嘴里闹出些刺耳的声响,卫明急于让她闭嘴,只得迁就,倚小卖小得惹人厌。私下的事每说出来,拿去告状。姑娘又是个多嘴的,必要将事传开来,连卫明的大姐也知道了。
大人们又都说谎话,阿爹总说有别的孩子就足够了,卫明作死也不管,卫明把这个话当真,谁想果真作出事来,爹爹那打愈发重了。明明大姐家的外甥丑得吓人,众人却都说俊俏,夸他是魔合罗也似的好模样,一个个扮作蠢笨样来逗他耍。大姐吃众人哄得高兴,说甚都信,哪管卫明冤不冤。因此住了几个月,气得卫明嘴也烂了。
这一日妹子捉两个枕头扮妈妈,叫卫明粘上胡子扮爹爹,由她指挥,兀谁耐烦。妹子因见使他不动,一发学起街上杀猪汉子的老婆来,骂他是“娘滥十万万人生的”,哭闹要打,气的卫明肚皮也破了,一刻也不能多呆,转头收拾了自家包裹,一个人走了。
来时的路径,卫明不大记得了,又不肯问人,只是自家估摸着走。路上有许多逃荒的,肩儿担女,扶老携幼。卫明嫌这厮们样子丑,不耐烦夹在他们中间,自选别路走了。
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仍不到家,隐约却见前头一座大城。问别人时,原来却是平遥县。平遥卫明亦知道,他正有一个相识在那里。不容易出来一趟,且先耍耍,寻了他家去落脚,过几日再回家去不迟。
卫明已是走得累了,因见路边有酒肆,便住了脚,将包裹里剩下的钱拿出来,买一斤羊肉,煎一条鱼,再煎个茄子,又讨一个蒸梨枣,一碗糖粥,三五个姜糖馒头上来吃,又不过瘾,再唤店家打两角酒来。
卫明在酒肆里歇了一阵,看着日头不早了,急忙唤人算了钱,望城内赶去。进了城里已经入夜。不容易赶到城西,寻人打听和兴街。那人问道:“阿哥做甚,哪里来的,做什么要寻和兴街?”
卫明便道:“我是西河县关西村的,要去那里寻个亲眷。”那个看了他一眼,遂问他道:“阿哥原来不知?那街去年失了大火,剩下的住户全搬走了,哪里寻去!”卫明急问:“狄阿五大伯不认得?他爹是锔碗、修驴蹄子的。”那人便道:“我不认得小孩子名字。那边厢许多人都逃荒走了,只恐阿哥寻不到。”卫明复又问了许多人,人人都说不晓得。卫明当夜在街头胡乱过了一夜。
次早醒来,卫明肚里饿地紧了。包裹的钱花完了,一文不剩。因他肚饿,这路亦走不得了。卫明本想做短工挣个炊饼来吃,如今天灾,都不缺人,这个活儿没处做。从早起到现在,卫明只饮了两口水,饿的前胸贴后背,独自坐在那里。
有员外家正在施粥,一个小乞丐从人群里出来,捧着满满一大碗粥,因那粥烫,那厮一面吹着气,将口转着沿碗口吃,从卫明旁边过去了。
卫明看了他一路,直盯到那厮转过街口去了。卫明心内骂他道:“这猢狲笨出鸟来!别人都只盛半碗,凉的粥快,一气能讨三四回。这呆子必要满满装一大碗,又吃不快,烫的喊娘。”若是放在昨夜时,卫明饿死也拉不下脸,如今已饿了大半日,心里有些活泛了。寻思将身上衲袄卖了,吃他一顿,回去不过一顿打。
主意已定,这边卫明出了街口,才待寻个僻静去处,匆忙间见对面跑来一人,卫明来不及躲闪,叫那厮撞一个满怀,两个同时倒了。卫明爬将起来,才待要骂,却见那人正是田乐,只是形容消瘦些。
卫明便道:“这个不是大叔么!”田乐急忙将怀里的物事塞到卫明的怀里,看时却是黑白相间的数包丸药。不及言语,早见后面有人追来,口内叫道:“人来也!这鸟汉子正有同伙在这里!”众人不由分说,将二人围住,好一通打。
因见这闹,便有公人上前来,将两人捉了回衙。原来田乐这个不争气没出豁的,当日夺了三郎的钱,吃了一饱。混堂里洗了个净浴,浑身上下都拾掇了,自思乞讨没出豁,不是正路。都怨祖宗不争气,若是留下一大笔钱来,自己何至于乞讨呢!
当下寻思了一通,另外谋个新营生:在集市上卖些丸药。因无人问,大街上雇了一个白胡子老汉,人多处将老汉又打又骂。众人见了惊怒道:“快住了手!儿子竟敢打老子,不怕雷轰么!”田乐便道:“这个正是我的儿子,如何打骂不得!因不听我言,不肯吃我家祖传的不死药,如今不过一百岁,老得胡子也白了。你们省得甚么!”
原来田乐卖的丸药,那颜色亦有讲究:白的吃一丸长生,黑的吃一丸祛病。田乐这事一经传出,终会引来傻儿凹。那厮们听了他的传言,一窝蜂寻药来买,田乐因此赚钱过活。至于听说老婆死了,他也不管,娶她不过为娘高兴,那娘子本也不是他要讨,养在家里吃他的饭,花他的钱,哪里合算。
谁想这钱赚了没几日,吃人发觉了并不祛病,又耽误了人,遂来撵着要打他,恰好正撞上卫明,匆忙间将药塞到卫明怀里。
今日既上了公堂,知县相公听完众人的述说,将那丸药看了一遍,骂田乐道:“这厮虽然看着奸懒,手艺倒巧。你如何做得这药出来?”
田乐慌忙磕头道:“相公明察!小人亦只是个从犯,无有手艺,如何制药去害人!本县地天泰生药铺的主人是那田卫明的姐夫,全都是他做出来。”原来田乐这厮胆小,又怕人打,哪里肯认。只说那是卫明主意,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