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得多了,严东背地里问李彬道:“这个李虞侯真不是东西,活似阎王跟前的小鬼,他比陈都管还难伺候!咱们走时,赵典史没送银子么?”另一个道:“那哪儿能呢!相公做事一向周全。我听说一共拿出来二百两,李虞侯还有那两个教头,都是各分了五十两,剩下的分了五十两。”
这礼也送了,客也请了,之前又没有得罪他的地方,无缘无故挨这些骂,恁地晦气!幸而李班头想得开,便安慰道:“略忍一忍,捱过了前面的十里地,就进了他们新乡的地盘,就算出事儿,跟咱们阳武县也不挨着,他是死是活的跟咱们无关!”
好不容易等正午过去了,外面似乎来了点凉风,众人也已经歇得够了,当下起身,又往前行。两个教头备好刀枪,在前面引路,背后跟着的四五十军汉,此时亦准备好了器械,跟着一路儿往前面行来。此时的天气仍然燥热:
大明之神发威,烈光焦万里燥土。火德星君忿怒,开口喷千丈热焰。祝融驾车,金乌衔火,打四百座军州过。禾苗枯焦柳叶卷,日下农夫汗成雨。公子薄纱避凉殿,谁知路上行人苦。
众人走了五六里后,却见林间有个把鸟人,鬼鬼祟祟地往大路上张。人群里有几个呵斥一声,问他是谁,为何偷看的时候,那厮立刻缩回去身子,再去找人就不见了。
发现有异,有两个本来要去查看,别的人因为着急赶路,对这些小事不愿太追究,遂就劝道:“眼见得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才好奇偷看,你一问这厮害怕就躲了。”还有人低声嘲笑道:“你看,你看,有些人不容易在都管跟前露一会脸儿,屁大点事儿,就要去争着表现呢!”
多操心的反落个埋怨,那两个干脆不再问,也跟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往前又赶了三四里,见前面都是些断枝碎石,大车根本就赶不过去,众人忍不住暗暗叫苦。
见这个情形,李虞侯忍不住开骂道:“我们兀自行了一路,尚且无事,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有这许多事故!早起抄近路,道有强人,如今倒是换了远路,竟堵住了。你这里县治不力,都是因你们贪生怕死,几个贼人都拿他不住!”
别说李虞侯不高兴,其他人见了这个情形,一叠声都道:“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咱们就不该拐弯儿,就该直接走大路!”还有人连声抱怨道:“中午的时候,他们不是探过路么?怎么没发现路不通呢!”
连陈都管都有些不太高兴了道:“我们从孟州过来的时候,一路上小心,着实怠倦。怎么到了这太平去处,仍状况频发?阳武县一向如此么?”
班头们忍着这个骂,把张千、杜万狠剜了几眼,将这一笔账暂且记下,等回去了再说。幸而距县界已经不远,马上就可以熬出头来了。
严班头嘴拙,又不会说话,一路上挨了这些骂,气性上来,回答都瓮声瓮气的,上面人对他尤其不喜,只好由李班头赔笑道:“想是昨夜下雨刮风,垮塌了地面,折断了树枝。这条路不通,往左三里却有条小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众人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调头又转去小路。
行不二里,又叫声苦。因才下了大雨,小路上尽是湿滑泥泞,军士全都踏在泥里,连车轱辘都裹泥被陷住了,骡马根本赶之不动。众人又拽又拖的,费力气吆喝骡马出来,过不多久,个个身上都汗出如浆。所有人里面,除了县里的两个班头,还有底下那三十个土兵,其他人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这个时候,李彬、严冬这两个班头,不敢领着人再走在前面,全都识趣落到了后面,不在众人跟前显眼,挨骂能少些。众人都已经商议好了,只要出去了泥泞路,马上就告辞。知县讨好了上头的人,以后他升官发财了,对底下又能有多大的好处!
在土兵们低头商议的工夫,慢慢地与前面人越落越远。因怕挨骂,众人也不愿追过去贴上,就这么慢慢腾腾在后面跟着,只等送到了县界了事。
渐渐地众人非但对陈都管一行人不满意,低声把他们诅咒了一通。索性躲开两个班头的耳目,连知县、班头也怪罪起来,都一块儿骂。这个时候,有弓手见树林里人影晃动,急忙停下来叫声道:“你看见才刚有什么人么?”
一个便道:“好像是有什么人过去。”另一个道:“这鸟厮大惊小怪个屁!是你中暑花了眼吧!我就没看见有什么人!”争执声引来了李班头,急忙走过来骂他们道:“吵什么吵!一个两个的说小话,没跟你计较。从出门你们就哔哔了一路,真以为别人都是聋子!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我能改么?不干的滚蛋!自己没能耐够不着饭,倒叫老爷喂到你嘴里!”
因这个话儿,众人立刻都闭上了嘴巴,不敢则声。一个又小声提醒道:“班头,才刚树林里好像有人。”李彬又继续骂他道:“你又看见什么了?前头有都管,还有虞侯和教头,你告诉他们去领一个头功,有的是管的!在这里轮不到我一个班头管问!”
挨了李彬的一通训斥,弓手立刻闭上嘴。连上面的班头都不管,让他上报,哪个吃饱了撑的还继续多事!爱怎地怎地。索性众人都不管,又继续跟着前面的赶路。
不容易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捱出那泥泞小路,时间早已经过了申牌。地面上炙得火炭一般。众人嗓内正自冒火,又听沟边蛙鸣聒噪,都道:“天气炎热,去树荫头略坐一坐也好。”还有的道:“再坚持一段,等去前面找着家客店,再歇不迟。”众人只好爬起来再走。
这个时候,班头李彬这个厮,去两个教头跟前道:“如今已出了阳武县县治,前面路口便是新乡,俺们对那边的路况不熟,就不好送了,都管和虞侯那一边,还指望两位多费心。”
碰上李虞侯脾气不好,一路上过来,班头们挨骂了整一路,两个教头都看在眼里,同情他道:“一路上多承两位护送,放心回去,都管那边有俺们呢。”
当下告辞,好不容易能逃脱出来,阳武县的这班土兵,一个个如蒙大赦一般,一刻也不肯多停留,撒腿儿就走了。剩下陈都管这些人,好不容易上了大路,又捱不得热,都撇了器械,敞开衣衫,使凉笠煽风,就这样兀自汗下如雨。
等到终于能凉快下来,天色看着就不早了。这时候李虞侯纳闷了道:“奇怪!阳武县的那几个人,怎么好一会没看见了?”知道的回道:“之前他们出了县界,就回去了。只跟教头们说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虞侯,怎么虞侯找他们么?”
李虞侯道:“那帮土兵不中用,走也就走了!已经到了新乡么?眼看天晚,是时候歇了,你派几个人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合适住店的地方。”等到派出人四下里看时,忽然见那柳荫后挂出个酒帘子来,走近了看时,却是一家不小的村店,足以容纳了众人落脚。
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天,也足足累、热了一天,就想赶紧找一个地方,早早安歇。看见有店,急忙赶着大车骡马,投店里面落脚。李虞侯进来找着间阁子,先扶陈都管进去坐了。再次两个教头也进来。等到长随也落了座,其他人全都一拥而上,立刻把店里面就占满了。
坐下之后,众人一叠声唤酒保上酒。因来了客人,店主人领着三四个火家,急忙四下里招呼起来。先抬出几瓮村醪白酒,把茶倒上,上几十个馒头做点心。赶车的军士要了些草料,赶紧把骡马头口给喂上。
今天人多,现去做根本赶不上。幸而有几个预先备好的凉菜,再切上百十斤现成的熟肉,让众人先吃着。店家把茶水、梅汤都端出来,与众人解暑。这帮军士们走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吃饭,上来一盘光一盘,上来两盘光两盘,一发风卷残云似的,都不知他们是怎么吃进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店里面所有吃酒的军士,接二连三地就倒了。外面有几个值夜的岗哨,还等着其他人吃好了,好去换班儿吃饭呢,谁知道等了许多时,迟不见人,似乎连喧闹声都跟着少了。正纳闷时,只见李虞侯手里拿着东西,亲自朝这边过来了。
没来得及问呢,黑影里突然跳出来几个人,直接把岗哨给结果了。急忙看时,原来跳出来的不是别人,是王春领着十几个喽啰。这家店里面也不是别人,正是曹豹并三四个小喽罗。当下众人已相互见了。
原来张峦为了设计,事先安排了几路的人马:阳武县路口茶棚里那些人,是黑山上的一拨细作,只管打探消息的。大路上纳凉的那拨客人,也是黑山上人马,故意装成是商贩的模样。看见这行人过来时,便将车上事先预备的枝条、石块堵住去路,将他们往小路那边赶。这酒店里曹豹引第三拨,只等他人困马乏,挣扎不起时趁便下手。
当下众人被蒙汗药麻翻在地,头领们命小喽罗都出来,直接将店里么这些人捆了,把痕迹全都收拾了。众喽啰将十几辆大车一并都推了,就送上山。那些车上的物事,皆是陈都管多年苦心经营所得,岂止十万贯。
黄胜、张峦已在寨内安排好筵席,王春、曹豹、严浩和李虞侯兄弟两个都相见了。众人见了这许多财物,尽皆欢喜。军士有愿降的就留在山寨,不愿降的,一刀一个砍了了事。其他的人,全都被捆绑了带到山上。
黄胜先指着陈都管道:“俺听说你这厮仗着主人荫庇,趁战乱大肆发财,害的人苦。不是个甚么好东西。孩儿们与我拉出去砍了。”再取出两个教头来道:“你两个鸟厮,学的本事,不去边上杀贼,颠倒来打俺山寨!孩儿们也一并拖出砍了。”
最后拉过来那些随从,骂他们道:“也是班为虎作伥的东西,没一个好货!这些人也一样不能留,都一并砍了。”听见这话儿,不少人立刻大叫“冤枉”,哀告讨饶。
因为今次要杀的人太多,黄胜心里面还有些犹豫,有人附耳劝他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能留下来太多的活口。”黄胜听毕,遂下令将他们都押至后山,一刀一个都砍了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