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先前好水川之战时,宋军兵败,宋军中指挥使杨巍没找着尸首,按照小道传来的消息,杨巍被夏军掳去了兴庆,所以至今无有音信。因近日有消息传过来,夏国有意要来讲和,之后俘虏有可能返宋,许多人听说了都在打听。
杨巍家中的娘子姓李,闺名唤作念薇,与杨巍两个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至今已经于归数载。当初念薇嫁杨巍时,她父亲因为看上了别人,对这门亲事并不太同意,只因母亲舍不得女儿委屈,只好随了她的意。
人就是这样:在念薇看时,即便是父亲不看好这门亲事,嫁的女婿不中他意,也需要待女儿同先前一样疼爱,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但是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再娶婢续弦,父亲偏心些后妻时,心就凉了,便觉得家已不是先前的家了,对父亲的情谊也渐渐就淡了。
自丈夫没有了消息后,这娘子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使钱、托友,到处去打听,钱财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家资已折进去近半了,怎奈还是一无所获。
家财剩下的已经不多,合家不得不省吃俭用,奴仆已退了好几个,使女只剩下一个絮儿。照这么下去不是个长法,邻舍有许多好心的人,便过来做媒,口里面劝着叫她改嫁。偏偏这娘子念死理,总认为只要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杨巍就有可能还活着,这些话根本不爱听,所有人都被她婉拒了。
人每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杨巍失踪了没多久,念薇的父亲又突然重病,根本来不及延医吃药,一夕之间便亡故了。杨娘子回家吊丧的时候,免不了与父亲的续弦见面了。
念薇见那妾身量高挑细瘦,背影看上去十分像阿母,心中便有三分酸楚。又因爹爹临终时嘱咐,除了一笔钱财以外,将素日珍藏的《周明帝畋游图》也留与了女儿。
现在回过头一想: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一世不信鬼神,为阿母病上,百药无治,他也曾经放下身段,认真求佛拜神过。世上做父母的那些人,除了“父母”这一层身份,他们也都只是个常人。有些事情,是不是对至亲要求得太过了?
经历的越多,念薇便愈觉得当初尽孝得不够,当初父亲续弦时候,不该在心里暗搓搓怪他。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一旦没了,再多的悔恨也于事无补,今生再没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她去补偿了。
逝者已去,自此尘归尘土归土,便是等上一万年,天上人间再难相见。念薇大哭了一场,回家之后就病倒了。当初为了打听丈夫消息,念薇不知道花钱了多少,明明已知道大多数钱是被人骗了,也有些后悔,怎奈是自己不服气,硬要坚持,或许这么做,就能证明夫妻之间的情谊,距离相见能更进一步。突然父亲一去世,找人这事儿也松懈下来。还是这话:若要人对一件事情放松,就是来一件更大的事。
眼见得秋尽冬来,寒风一阵冷似一阵。这一早起来,念薇带着使女絮儿,去城南的华光寺里面烧香祷告,但见黄叶满地,被风吹得铃铎响。今日寺中鸣椎集僧,请高僧临座证盟,因此上人潮如海,甚是热闹。这些热闹与她们无干,两个人也都懒得去看。
有的时候,你在家坐着不去惹事,偏偏有事情就要来找你。此时忽然传来个消息:村里面有人将她家的届石私自挪动了地方,然后就宣称杨巍父母坟上的那片松柏树,一半是占了他家的耕田,众人找到了念薇的门上,要砍这些树。
那厮们都是些乡下蛮子,什么不做?念薇读书明理的人,不愿意与他们多纠缠,谁料这些人见妇道人家柔软可欺,愈发连松树前面的房舍都要拆毁,不然就要打官司闹,不准她们家再回去收租。
当初杨巍没了的消息,才一传开,这些亲眷们为分房屋田亩闹了一阵,只因念薇没改嫁,这些东西就没要成。谁料消停了不长的时间,他们变了法子又出来了。如今家道愈发艰难了,不准她家去收租,一家人口却怎么活?
念薇将事情说与老族长,求他做主。怎奈那些人与老族长都是近亲,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谁肯为了一个外姓,轻易去得罪那么多本家呢。更何况一个年轻的媳妇,过几年改嫁给别人去了,祖上不容易传下来的产业,白送给她,不是便宜了外人么?
族里众人都商议了,不还也行,那么多孩子,让念薇过继一个去,将来也好有人承继,怎奈她又不愿意。因没法说合,闹到几乎要经官动词。
这些日念薇吃了些闲气,自心内道:想我一个寻常女人,与世无争,是甚么什么沦落至此!当下哭了一场,心中烦恼,晚饭也不吃,回去便沉沉地去睡了。
因为她家的事情,邻舍众人已知道了。恰好一个邻舍曹六叔去庙里请几位师父念《血盆经》回来,路过她家,家门首见了念薇的使女絮儿,当下说话起来,问杨巍的事情打听得如何,絮儿遂道:“没什么进展。我们娘子托人几次,全无回音,却怎么好!”
六叔听见了遂道:“遭了急事,世人只知道逢庙便拜,哪里知这里亦是有学问。东岳有展禽先生,南岳有匡续先生,若是拜的庙不对,白使了钱,又误了事。按我的意思,怎么不写信问问上面?”
絮儿听见了这个话儿,便回复道:“听说被俘虏过去的人,上官都嫌,谁敢反过去问他们?只好私底下打听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曹六叔也就不好再劝。
那边絮儿仍旧道:“我们家今年事情太多,光是找人、办丧事,这两件大事就花费了不少。娘子又病了好几回,又得请医吃药的。才好了些,乡下那些人又开始闹了,叫我们以后怎么过!”
说到了这个,曹六叔便问:“乡下的事情,如今处理得如何了?”絮儿遂道:“那是他们不占理。我们早就建好的房子,栽好的树,当初种的时候怎么不说?如今我们官人没了,他们就都出来说,占了他们的地方了,这不是故意来欺负人么!”
曹六叔道:“里正也没有说话么?”絮儿又道:“他们在里正跟前说,我家官人是他家侄儿,只要他活着,可以叫占。如今只剩个侄儿媳妇,没听说侄儿媳妇能养老的,就不让了。”曹六叔道:“若是他们真有地契,这个官司确实是有些不好打。”
当下两个在门首说话了一会,曹六叔突然想起来道:“咱们密州,不是有个推官叫肖潜的么?当日你家娘子的尊父李老先生在世时,那肖推官做过他的学生,你们怎么不求他去?”絮儿噘着嘴便道:“您老还不知我们娘子?这事儿我不是没劝过,我们娘子怕欠人情,十分不愿意去求他。”
曹六叔道:“这又何妨?在咱们看来天大的事,他们终日经办惯了的,看时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之前与肖推官有来往,那人不错,是个顾及旧情的。你们娘子怕出头露面,来日见了,老夫去替你们说去。”
听见这话,絮儿忙替娘子谢他,自又急忙拿出钱来,要送与六叔买茶吃。曹六叔道:“我也不过是带个话,未知效验。哪里便有这些事!官人娘子都是好人,街坊邻居一块住着,哪个就能没个难事!”眼看着天上有雪珠下来,变了天了,两个人看见天气不好,都着急家去,当下便散了。
事赶得巧,没两日曹六叔拿了四份买卖合同契去官府印押,恰巧儿在府衙里遇上了肖推官,当下就把这话儿给说了。肖推官听说了这个事儿,也没有推辞,就满嘴答应了帮这个忙儿。
知道了这件事情后,肖推官借着别的事情,先与杨家村里正、户长这两个见了,趁便在酒席上将杨巍娘子的事情问了问,打听闹事的那些人底细。
既然肖推官问这个,里正、户长便明白了说,杨巍娘子为这件官司,找了肖推官来说合。既然是这样,干脆大家都交个底儿,各退一步,也免了再闹。
这两人当即便告诉说,领着头闹的这个人,是杨巍自家的一个亲叔,杨巍自小儿父母去世,是本家叔叔拉扯他大了。这个叔叔没儿女,指望着将来侄儿能给他养老,所以杨巍成家时,这叔叔将自家的产业分给他不少。
现如今既然杨巍人已经没了,产业到了侄媳的手里面,才二十几岁年轻的媳妇,又没个一儿半女的,她能一辈子守着么?过个三年五载的,免不了改嫁,东西岂不就便宜了别人!
因此这叔叔心中不稳,意思把东西再要些回来。这个叔叔也有话:确实是如今年纪大了,实在有些干不动了。不然的话,也不去为难一个后辈的妇道人家。那老汉说,多的他也不多要,就要林后那一溜房屋。
当日肖推官听了这话,嘴里面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幅十分同情的模样。里正、户长私下都说,只要肖推官回去了,把话儿带给杨巍的娘子,这件事情估计就了了:他们又不来乡下住,要那溜房屋也没用。不值钱的东西,难道还死死把着不成?肯定这事儿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