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路径,吴英终于转到了大路,知道怎么回乡了。吴英立刻加快了脚步,一径到得亡母墓前,化了纸,哭了一场。这个时候,忽听得背后有声响。吴英慌忙躲起来,往这边张时,却是阿舅赵押司。
赵押司正拿了香烛纸马,一瓶酒,两碗饭,引两个人,前来祭奠。因为突然见了纸灰,把个赵押司唬了一吓。当即吩咐了几句,叫那两个从人先去了。赵押司凭空问一句道:“来的莫不是二郎?”
听见这话儿,吴英随即跳出来,当下便拜。押司斥道:“你这厮做了大祸,官府正着人四处拿你,如何敢来?”吴英便道:“前番多亏阿舅使钱,将官司拖延,如今外甥上得山去,累了阿舅,又想起阿舅的恩义,特意来送银两报答。”
赵押司道:“我这里使钱不着。况我与那知县素日甚好,又有周、钱两个都头上下帮衬,倒也无事。”说着押司对吴英又道:“二郎快些回去,莫教做公的看见了。没奈何上山倒罢,若他日能得招安时,亦可觅个出身。”两个说了几句话,匆忙便散了。
吴英事完自走,走了约莫十数里地。这时候已经将近晌午,吴英投一个店中打火。当下独自占了个座头,唤酒保安排些茶饭来吃。这店虽小,却紧靠着驿馆大路,来往的客人甚是不少。
这吴英正在吃着时,忽听有人叫一声道:“小店已没了空座头,三位客官,不如与这位客官略并一并。”吴英抬起头看时,却是三个赶路的客人。三人唱个无礼喏,就在吴英旁边坐了,吴英亦忙对他们还礼。
吴英看时,见那为头那人形貌清秀,人物不俗,料不是凡人,口内问道:“不知哥哥是哪里人士,怎么称呼?去往哪里?”那人便道:“我唤作刘祎,是密州人,先前密州乱了时,不小心和亲眷走散了,听说密州已经平叛,如今要回去。”
原来当日肖潜打下来密州,城中多处在烧杀抢掠,登时就乱了。混乱中刘祎逃出城去,与知州他们走散了。后来因为杨巍、唐洛先后得到密州被破的消息,赶回来救,各处又有援军赶来,肖潜众人见势不好,遂就搬了一应的银钱辎重,与王伦的义军会合去了。
因为刘祎说密州,吴英便道:“密州先前我也去过,我听齐州冯都头说过,他在密州有个相识,唤作杨巍,不知道哥哥认得也不?”刘祎听见了立刻笑道:“是密州指挥使杨巍么?这人我熟,是我当初学画师父的女婿。先前我在密州时,俺们来往得很勤,也曾听说,他在都指挥使叶芝春叶相公帐下时,一块共事的有个冯春,现如今好像就在齐州。”
吴英立刻笑了道:“天下也有这么巧的事!叶相公正是俺师父的师兄,却也不是外人。”刘祎立刻夸奖道:“我听说起事的这个王伦,从泗州城池出来后,被叶相公在归营山设下埋伏,三路的人马一齐上,把他们这一伙儿给围歼了,如今咱们已太平了!”
说到这时,刘祎想起来便问道:“不知兄弟甚么名讳?师父是谁,现去哪里?”吴英一路下山时,已经见山下有捉捕他的官司榜文,因此上不敢说出名姓来,只胡乱报道:“兄弟姓李,唤作李英。师父如今归隐山林,轻易不出。此行正要去青州。”
当下两边亲热起来,吴英立刻招呼道:“主人家,怎地没有好盘馔?快再上些好的来。再与我一坛桂香来,俺今天碰巧儿遇着了兄弟,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盘馔很快就上来了,吴英从身边拿出钱,叫将他三个的钞也一处会了。其余两个人见吴英爽快,脸上一齐都堆了笑,一径都过来吃酒。
酒店里忽然说起来局势,一个便道:“我看宋、夏这场仗,不能长久。量他西夏一个小国,有多少家底够他败的?再熬上两年,败光了家业,那时候元昊就消停了。”同意的道:“等朝廷收拾完了西夏,腾出手来,转回头就要平乱了。王伦这一伙的人,翻不起多大浪来了。”
还有人道:“听人说王伦背后帮扶的不少。明面上看,是官军剿贼,其实是朝廷与各地势力的较量,这里头的水深着呐!”有人便反对笑他道:“哥哥,你是看兵书看得走了魂,看什么都像有三十六计!”因这话儿众人一哄都笑了。
当日众人吃过了酒,聚在一块说话了一番,也就告辞,口内都说以后再聚。吴英打头先走了,后面三个人继续赶路。同刘祎一块儿赶路的两个人,却也不是陌生人,是当初密州城城破的时候,保护刘祎出城的两个公人。
到了晚间,三个人一块儿投店安歇。刘祎从包裹里取些钱来,三个买些饭吃了。众人吃毕,两个公人为谁去烧脚汤这件事,催三阻四地口角起来,都不肯去,到最后是刘祎看不下去,亲自去厨下烧些脚汤来,那两个一看有了水,遂停了口角,也就一块跟着洗了,洗完好睡。
两个公人一个董超,一个薛霸。两个都是眼乖的人,当初刘祎在密州时,他的叔叔是知州,素日得宠,这两个跟在刘祎的后面,好似苍蝇舔血般围将上去,见了有什么跑腿的事情,
赶着去帮。
如今他叔叔丢了密州,以后这官职够呛能保住,以前的殷勤算白费了。碰上这倒霉晦气的事情,连刘祎一并都跟着有错儿,无用不说,看着还碍眼,没事也能挑出些错儿来。
次日早起洗面烧水,两个公人又争吵起来,董超便骂薛霸道:“柴又不是你家的,只不舍得多添水!”薛霸亦骂:“老爷也是一般的公人,凭什么倒白服侍你?自己不去照照镜子,看你那鸟脸!”两个轱辘轴得骂,到最后还是刘祎听不下去,取过柴来替他们烧水。两个一看有刘祎烧水,好像故意等着的一般,立刻就停了这番骂。
因近日清明已至,刘祎早就拿钱出来,央小二哥帮助买些香烛纸钱。等那两个公人睡下后,刘祎遂就出来门儿,自己在路上散步一会。一路上摊上这么两个东西,没少惹气,要不是这次回密州,没有别人可以搭伴,刘祎早就自己走了。
这时候虽然已是清明,夜晚仍冷。刘祎在僻静处化了纸钱,祭奠了父母至亲的人,一个人沿着路边慢走。天上寒星闪烁,周遭全是黑漆漆的,一地里全是怪影。远处亮着一盏孤灯,却是有人半夜不睡,兀自在赌。
次日早起收拾已毕,赶路又走。两个公人因为嫌累,谁都不愿意多拿行李,立刻两人又开始口角,因为口角不管用,渐渐得两个人想要动手,已经拳脚相加起来,谁劝得住?到最后还是刘祎看不过,为阻止闹,又是刘祎把雨伞包裹的背在身上,又望前走。
须臾走了二三十里,刘祎早已口内冒火。那两个厮,身上不沉,自己走得快活不说,只管将皮囊里酒水取了自吃,等到刘祎要酒水吃,皮囊里早就叫董超吃得尽了。气的刘祎骂他们时,董超推说前面有酒肆,这条路他先前已走过多次了。
信了他了,三个又往前走了多时,前面有个屁的酒肆!刘祎不高兴便道:“不是说前面有酒肆么?咱们路走得不少了,酒肆在哪呢?”薛霸也道:“老董嘴里面净放鸟屁,说什么三五里就有一处酒家。咱们走了有二十里了,酒家在哪呢?看见你酒肆都长腿跑了?!”
董超嘴里也就道:“我记得有,谁知道现在又没有了?可能是买卖不兴旺,都做得倒了!”薛霸立刻骂他道:“有没有鬼才知道呢!有些人天生没个鸟数,只管把黄汤灌进自己的口里,别人的死活与他无干!”
一路上被薛霸絮絮叨叨地得搬口,董超让他絮叨火了,两个对骂,刘祎皱眉看着他两个对骂,也不作声。
当下又走了十里路,三个走到路旁歇了,董超从包裹里取出来炊饼,分了几个与薛霸,先前的怨仇立刻就算了,薛霸便重新与他好了。两个也不让刘祎,只顾坐在路边自吃。
董超嘴里一面吃,一面小声嘀咕道:“一地里没个客店,却怎么好?只恨咱们跟的这厮,摊上了一个倒霉的亲戚,恶了山上的贼人,夺了密州。害的咱们哥两个,跟着晦气。”薛霸笑道:“我劝哥哥,你且休说。那厮嘴上虽不说,肚里正在骂你哩。”一个又道:“你小声些,这是顺风,他坐在那里能听见。”
两个正在搬口间,道路上走过来两个人。看时,前面一个老丈,穿一领皂沿边福田衣,头上遮尘暖帽。慈眉善目,手上拿着一串数珠,口内正念《华严经》。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主仆二人走将过来。这老丈看看三个人,叫旁边的小厮取些水来,与刘祎吃,刘祎慌忙站起来道谢。
正在饮间,那一边董超、薛霸看见有水,也跟上来争着要吃。这个老丈看了他们,便纳闷问道:“来的这两个不像是好人,小哥也跟他们一起么?”董超薛霸才夺过碗来,正抢着饮水。此时听见老丈这话,骂他便道:“这老儿哪来的!做甚么敢来骂老爷?”
老丈便道:“你这公人好生无礼。这个小哥需不是罪人,大远的路,你们把包裹让他背着,自己躲去树荫下偷吃。我与他水,你们倒过来抢着饮了。”听见这话,刘祎惊讶老丈眼毒,只一眼便知那两个是公人。
那边董超、薛霸两个气了,觉得这老丈管闲事,董超气不过就要动手,幸而刘祎从中间隔住。老丈口内训他便道:“你这公人,好没分晓!抢水倒罢,说你几句,倒要打我。没听说过‘欺人是祸,饶人是福。天眼昭昭,报应甚速。’”
小厮慌忙劝告道:“打不得!这个是我家陶员外,本处有名的大善人,连登州知州亦敬重他,上下如何打得!”当下便叫他们住手,两边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