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视之,乃待制独子包繶病逝。包繶今年刚十九岁,再过三天是他的生日,赶不上了。
若细算来,他与待制虽是父子,相处的时间却并不多。当初包繶在襁褓时,待制便要调去外任,几年后回来,包繶不认得爹爹,言说叔叔远来劳累,叫歇一歇,又催叫**与叔叔倒茶。等到认得了爹爹,每逢与他糖果子吃,必先留一个大的与爹爹,自己才吃。
不容易爹爹来家一回,包繶急忙将初习的字工工整整写了满篇,只要等着与爹爹瞧,待到待制诸事忙完,因等得太久,他已抱着字睡着了。及长,又喜爱读书,孝敬母亲,谦让姊妹,任太长寺太祝,亦辛勤细致,与同僚们相处得也都好。
这一次待制出发的时候,他已经病重,去床前看时,他道:“父亲非止是儿之父,更是社稷股肱之臣,陈州百姓哀嚎待救,大人且请速行,莫以我为念。”昔时情景,都历历在目。如今天人永隔,天地间再也不见了那双澄目。
众人都是嘴笨的,进去了没话,站在门外又不肯走。明日的事情又繁重,毋需恁多的人陪在这里,待制叫他们去歇时,都又不回,全躲在隔壁听动静。赵询是个憨直的,亦不会劝人,只好一直盯着灯,偷偷又进来往盏里续茶。
当夜待制书房的灯,亮了一夜。包待制为官多年了,僚属里面,为国捐躯的青年不少,包繶的性命,与他们的也并无二致。若从国家的层面的上看,区区个人的生死,实在可以说微不足道。然而于他们的父母而言,他们并不会消失,往后的余生,这一份思念永远在心底。
对于民间父子而言,丧子之痛,足可以压垮一个人。当江山社稷、亿万黎民都压在肩上,此痛不容沉溺留连,还需要有人继续在前面引路。
凌晨时分,殷水县突然有快马来报,道赈粮遭劫。众人闻听惊了一场,急忙要报与待制。还没有走到门首呢,被赵询上前拦下来,道那人道:“包待制昨夜一夜未眠,甚么事情先说与我,缓一缓再报。”那人急忙告诉道:“昨日赈粮在殷水县遭劫,赵指挥前去救粮的时候,遭到贼军的伏击,在飞龙瀑为国捐躯了!”
昨夜赵询也一夜未眠,心里面有事儿,公文弄得他懵懵的。突然听见了这话儿,惊得头脑“轰”地一声,急忙将那人扯离了门首,大声问他。
待制本来就没有睡,才刚的声音已听见了,此时立刻将门打开,将来人唤进去仔细问。
无一时便将话儿讲得明白:吕琳大军绕路殷水,半路上赈粮被贼人劫去。赵晨为了救赈粮,中了贼人的埋伏,本人及麾下的一百军士,已经在飞龙浦捐躯了。
赈粮遭劫这件事儿,立刻在陈州城传开了。都言说包待制麾下赈灾的军士,在飞龙浦遇到了八公山贼人的埋伏,一仗被打得全军覆没。有一个小道的消息说,谁谁的兄弟去收拾战场,已经亲眼看见了,官军被杀得尸首遍地,整个山头都染红了。
因为听见了这个消息,有人立刻担心道:“包待制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手下没了人马,不会被坏人害了吧!咱陈州不容易来了一个好官儿,得盯着陈数和知州他们,让他们害了可就完了!”
还有人道:“这些军士,说是让八公山贼人给害了,未必不是知州的主意:这些人有把柄在待制的手里,他们自己不敢动手,想借刀杀人!”这话儿惹怒了另外的一个,这厮义愤填膺道:“这帮该死的畜生!若真个敢对待制动手,老爷豁出去命不要,直接把他们碎剐了!”
话还没说完呢,旁边的立刻问疑道:“当初待制刚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一看待制那个模样,就是跟知州穿一条裤子的。他若是好官儿,你就把脑袋揪下来么?一个姓余的同伙儿,也值得你老豁出去命了?”这人遂就尴尬了道:“我不是听见李家的兄弟说,他们是同年的进士么!谁知道那厮说话没个准儿,误导了我了!”
赵晨被害这件事儿,可算是捅出个大篓子。待制震怒不用说,这责任陈州没人敢担,把大小的官吏都吓坏了。相公们已经命林都监为先锋,同神卫指挥使吕琳并殿前指挥使赵询三个人一块儿,整军要攻打八公山。
官军要攻打山寨这事儿,八公山山上刘茂、霍容两个大王已经得到了消息,随即命本处小喽啰安排御敌。
众人正忙着分拨人马,挖壕修堑,加固山前、山后的防御呢,忽然山下有人来报,道有客前来,言毕呈上信笺。两个头领看了这信,遂叫将人带上山来。须臾小喽啰在前面引路,把那个客人带上山来。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陈数。
这话儿说起来有点长。两天之前,陈数的粮船从水路上到了。得到了这个消息后,陈数立刻率人去接粮。等着的工夫,突然人群里吵嚷起来,道失了火,都挤在岸上远远地看。伴当嫌人群挡住了视线,把那些闲人撵逐开,闪出一块儿空地来,单请陈数看热闹。
不看便罢,谁知道烧着的不是别人家,正是陈数刚刚过来的粮船,哪儿还能再乐?陈数立刻指挥人,将看热闹的打得散了,摇几条小船,一齐帮忙去救火。火势恁大,又趁着风,一呼啦全都烧没了,哪里还有救的工夫!没有线索查不出人来,也不知是哪个的放火。
因这场火,便传说有人见了周全几个的鬼魂,灰暗暗的,在水上飘过。这话儿传得到处都是,在水上使船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连陈应也信了他们的话,叫哥哥去回龙寺请和尚,做法事超度,被那陈数骂了一通。
本来陈数在家里琢磨:刘茂、霍容那两个,如今胃口是愈来愈大,不宜再深交。正想与他们撇清关系,怎奈之前的纠缠太多,一时之间还不能脱身。思来想去,还是让官军与他们杀个两败俱伤,不留活口的这条路最好,陈数已经在使钱做这件事了。
谁知道天算不如人算:这一把火,把陈数的两船新米烧了个罄尽!陈数跟别人有合同,买卖那头还不能停下,还是得冒险上一趟山。山上那两个要的是钱,到了山上再见风使舵,能待怎的。这么一想,陈数真个就上山了。
厮见已毕,头领霍容先笑道:“二官人今番倒来得早。莫不是你那急需粮米?若再要时,先前那价不成了。”陈数那厮一贯的毛病,想要省钱。听见了这话儿,脸上便故意为难起来。
刘茂看着陈数的脸儿,口内便道:“有人已给我交了个实底,价钱能抬上去多少,我也有数。你不肯要,有的是买的。这一战山上折了多少?眼下朝廷又发兵来,又需要钱使。赔本的买卖老爷们不干,就这个价,你爱要不要!”
陈数故意惊讶道:“我还来不及问你们,哥哥们反先说起我来。今番你们杀了赵晨,闯下大祸,眼下大军便要上来,将山头荡成做平地!”死已死了,劫已劫了,陈数仍在这里指手画脚,聒聒噪噪地言说这次的粮不该劫,冒险买粮的要担风险,惹得两个人都不快。
霍容遂道:“怕他们时,不劫粮了。蛇头上的苍蝇直飞过来,哪里有不劫的道理。相公们掌着你的生死,俺们却怕他甚鸟!你莫不是舍不得银子?”
陈数便道:“都在一根藤儿上,你们吃亏,我在城里也不好过。这次来的官军不比先前,谨慎些好。”刘茂、霍容又不是闲人,两个经的事多了,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恁地好拿!陈数这厮素奸猾,他这般说,怕是要赖山上的银子。
陈数那边仍旧叫屈,口内仍道:“不是兄弟不舍得:先前确曾赚些银子,架不住僧多粥少,单是打点便用去大半。州里又叫众人赈灾,大家一分,还能有多少!”霍容听了这话笑道:“你哄别人,如何哄俺!你家的银子多到没数,只怕赵官家饿死了,你陈二官人库里的粮米,仍旧还是堆山积海。真是愈没钱的愈要夸口,愈有钱的愈偏要装穷。”
陈数听了大叫冤枉,口里便道:“今次包待制来陈州,叫各家粮米都降价下来,这一弄时,银子少赚了多少!因米粮不够,上面又催叫借粮出来,待赈米来时再还。实在不瞒两位哥哥,你们今番得的粮米,里头有三停正是我的!如今银钱已不得周转,若价再高,这米只好不要。”
霍容笑道:“鸟的甚么包待制,他需不是三头六臂,也敢来与俺厮杀。二官人意思,莫不是引诱俺们吃了官司,自己好来白占么?俺们与官军舍命厮杀,你们在朱门大宅里快活受享。俺们是众人口里的贼寇,你们是相公筵上的官人。俺们这里有的是刀枪,好便好,若不好时,便叫你来得去不得!”
闻听这话,陈数只吓得坐倒在椅上,背后惊了一身的汗,一言不发。那边刘茂说些好话,慢慢将两边劝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