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
对于部落们而言,最悲苦的季节无非便是冬季。
尤其是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冬天基本上可以宣判大多数部落的死刑。畜牧所需的草料从秋天就会逐步开始枯萎,到冬天的时候这些干枯的草料还需要分出一部分用来点火取暖。而因为冬眠期的缘故,部落的猎手们也无从补充肉食。
弗洛洛部落群的生活尤其令人绝望。
一到冬天,这里的春龛树会缩回到土地之中,偌大的弗洛洛草原看不见青草和树木,只有冬雪覆盖下试图外出寻找食物的牧民的尸体。
他们不是没有试图进行过前移,但东边的大湖泊,南边的兽族皇庭,北边的沼泽地都成为他们绝对无法选择的方向。而向西,则是弗洛洛狼原。那里有丰富的牧草,肥硕的肉食,但同时也有整个奥大陆最大的疯血狼群聚居地。仅仅是从每年的兽潮中苟延残喘下来就已经耗尽所有牧民的力气,又何谈从那个方向逃离呢?
“先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定居呢?”
这样的疑惑缠绕在每一个部落贤者们的脑海中,但从来都没有答案。
为了降低冬天的粮食损耗,所有的部落群都会避免在初春结束之后进行男女之间的繁殖行为,这是为了避免初生的孩子和刚刚完成孕育的妇女在冬天消耗过多的粮食。
对于弗洛洛部落的人们而言,他们可能缺少衣物,缺少粮食,甚至缺少水源和热源,但他们永远不缺噩耗。
部落长的妻子寒蝶怀孕已经超过十二个月了,为了保护孩子的安全,部落长不得不每天顶着冬雪外出,从被冻得僵硬的土地中挖掘,冬天的掘土鼠往往会在冬天来临之前吃下足够多的食物以保证冬天的存活。也只有这种战斗力不强的动物能够作为冬天的孕妇的食物。
剖腹产的技术曾经在弗洛洛部落存在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部落的资源越发缺稀,那些避免感染的药物也好,精密的工具和仪器也好,弗洛洛部落都已经无法再保存下去。
打胎更是无从说起,十二个月大的胎儿已经成型,除了剖开肚子取出来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但作为整个部落最强也是唯一的三转上,在没有办法保证寒蝶生命安全的情况下,没有人敢拿起那把剖开腹部的刀子。如果连这位三转上都死去了,那么过完年之后的兽潮就足以直接宣判弗洛洛部落的死刑。
好在……
寒蝶成功地生下了孩子,弗洛洛部落也在粮食彻底消耗完毕之前迎来了春天。值得兴奋的是,十二个半月的孕期并不是没有补偿,那个孩子在出生的瞬间就拥有二转下的灵力等级。再等两年,弗洛洛部落说不定就能再迎来第二个三转上。
故事自然不会这么结束,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寒蝶生产的第二年夏天,旱灾来临了。
在贤者的提醒下,部落长已经提前准备了相当的水源,但一度飙升到五十多度的气温直接截断了所有草料的生长。虽然因为灵力傍身,这样的气温不足以要了大家的命,但长期缺少的食物就足以宣判这个部落的死刑了。
在所有人都忙着从大湖泊引水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忘掉了另一件事——在兽潮中死亡的那些人与兽。
六月末,瘟疫爆发了。
最开始的症状是乏力和发烧。后者其实还好,但乏力对于部落而言就是最恐怖的灾难。从大湖泊运水到草原,有超过八十公里的路程,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浑身挂满兽皮袋子就能背回来三四十斤的水。但对于患病的人而言,哪怕没有任何负重要一次性走完这八十公里都无法做到。
七月中,弗洛洛部落全员感染。
七月末,弗洛洛部落最后三头牲口被众人煮成一锅汤,每人分到了一大碗喝了下去。
八月一日,第一个饿死的牧民出现了。人们又发现了新的“食物”。
八月三日,第一次凶杀发生了。吃饱喝足的三个“野兽”们有了新的力量,于是它们又有了狩猎的力量。
八月五日,弗洛洛部落长、贤者与“野兽”们同归于尽,寒蝶靠着自己勉强维持的三转下的实力镇压了部落中所有试图重现之前两天一切行为的人们。
她的儿子还没来得及获得名字,但这个时候一个名字而已,早已没有吃到东西重要了。
“那他们的尸体怎么办啊?”
在寒蝶宣布了新的规定之后,人群之中有人突然开口大声问道。
寒蝶和她的儿子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部落长、贤者和三个“野兽”的尸体上。对上那几乎要发出绿光的眼睛,寒蝶的目光越发冰冷,而寒蝶的儿子,则是害怕得打了个寒颤。
“就是,不管是埋掉放着不管,都还是有再引发瘟疫的可能啊。但如果烧掉的话,又太……”
迎着寒蝶的目光,那个人讪讪地闭上了嘴。
寒蝶很清楚,对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太浪费了”。
当你看见人群中出现一只野兽的时候,人群的阴影之中,无数的野兽早已蠢蠢欲动。
寒蝶记得很清楚,贤者在决定非要杀死那三个“野兽”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因为我们是人,但他们已经不是了。所以他们必须要死,否则的话,‘人’就会越来越少。”
她记得很清楚,贤者的眼睛里当时闪烁着莫名的光:“人是不应该出现在另一人的嘴里的,否则双方都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了。”
五具尸体如何处理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当八月六日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其中一个“野兽”的尸体已经被其他的“野兽”啃食殆尽了。
八月十日,寒蝶的儿子饿晕过去了。当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他嘴里有一股很腥臊的肉味。而他的母亲,正面无表情地分割着一个“人”的尸体。
那个尸体的脖子上原本应该有一串兽牙做成的项链,但现在那串项链来到了幼童的脖子上。
八月十三日,寒蝶的儿子已经恢复过来了,他坐在家里帐篷门口的石头上,抱着一小块被烤得金黄的肉小心翼翼地啃食着。忽然间,一道阴影覆盖了他。
他抬起头,逆着阳光看到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
“你在吃什么东西?”
当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寒蝶的儿子看清了这个人影。来人是一个光头,看起来应该是个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头顶和脸上画着繁杂而诡异的符文,似乎还顺着脖子覆盖到胸口及以下的地方,但那些地方被或黑或红的粗布遮住了,看不真切。
“肉。”
还半岁不到的幼童如此说着。他学会的第一个单词不是“爸爸”或者“妈妈”,而是“肉”。
“什么肉?”
男人的脸上似乎有些悲伤,如此询问着。
“肉。”
幼童听不懂男人的话,只是单纯地重复着这个字。
“明白了。”
男人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已经冲出帐篷的蓬头垢面的女人。他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寒蝶,应该是个爽朗的女人,而不是现在这样蓬头垢面双目无神。
“人是不应该出现在另一人的嘴里的,否则双方都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了。”
迎着幼童懵懂和女人呆滞的目光,男人又重新开口。
听到这句话,女人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丝丝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但总还有一点希望。”男人看着女人,再看向从其他帐篷里出来的“野兽”,感受着对方眼中的渴望,慢慢开口。
“我会带他走,”男人说:“告诉我他的名字。”
女人摇了摇头。
“那么你们部落的名字呢?”
女人抬起头,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弗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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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找到曾经那个地方,弗洛洛曾经多次造访那个地方。但最终他只能找到一片废墟,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从那个八月五日之后,曾经那个部落就再也没有死过任何人。”
弗洛洛的声音在第十四层之中响起。
但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弥漫在整个第十四层的,只有黑红的仿佛雾气一般的灵力。
回荡在整个十四层之中的,只有咔哧咔哧的啃食的声音。人形的“旧死徒”趴伏在彼此的身上,迫不及待地享用着彼此的血肉。
这一层的首领同样是“旧死徒”。根据黑骑士从刽子鬣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信息,对方应该是八十万年前那次清洗中残留下来的家伙。
正常情况下,这些死徒应该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发生畸变,但这只死徒却不仅仅是运气好活下来这么简单,它不光没有朝着其他的方向畸变,反而越畸变越回归人形。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变回了人类,这具重新回到人形的身体中,诞生的是一个完全服从于尸渊的死徒意识。
“所以这才是所谓苦难行者?”
低沉的声音响起,黑骑士的声音响起。
“没错。”弗洛洛笑起来,脸上的灵纹随着皱纹一块凹进去:“对于帝国之外的人而言,三图腾的力量只能从名字上来理解。”
“灭亡呓语就是说说话就灭亡一个国家,灾祸之鬼就是放出恶鬼进行攻击,苦难行者就是只要走着就会给敌人带来苦难。”
“但实际上并不如此。”
“所谓灭亡呓语,本质上是分成两部分的。一部分是‘灭亡’,另一部分是‘呓语’。‘灭亡’是死亡的集合,不论是追查也好,见证也好,甚至是无法挽回也好,只要是被干图所接触过的‘死亡’,都会被‘灭亡’所收集。而‘呓语’,则是让敌人自己去领受这一份‘死亡’,自己去赴死而已。”
“灾祸之鬼,也是同理。‘灾祸’是她所经历的一切,跟‘灭亡’不同的是,‘灾祸’在特拉菲的天赋觉醒之后就无法再成长。她曾经遭受过怎么样的苦和痛,都是已成定局的过去。而‘鬼’,则是从‘灾祸’中所诞生的负面情绪的具象化。不论是杀意也好,愤怒也好,那些东西就是她杀死别人的利器。”
“而‘苦难行者’,倒是没有分开理解的必要了。苦难行者的本质有些类似于灾祸之鬼,但又有所不同。”
弗洛洛看着被啃食的尸渊首领,声音里全是回忆:“苦难图腾所选择的人,是‘双门奇迹’。也就是只有一个天赋能力,但同时又同时属于两个‘奇迹之门’。”
“祸物或者灾厄,和天缘?”
黑骑士的声音响起。从之前弗洛洛的故事里,他就已经有所猜测了。
“不,是苦难和天缘。”弗洛洛摇了摇头:“那场旱灾并不是我带来的,而是兽族皇庭一只熔岩山怪晋升到十转带来的影响。但当年那场人吃人的惨剧,的确是我所需要经历的‘苦难’。更准确来说,是在成年,知事之后了解当年那场惨剧这件事才是真正的‘苦难’。”
黑骑士不再说话。
弗洛洛的苦难跟独灵曾经为安裴和安普娣安排过另一场“苦难”,也许是歪打正着,那场“苦难”的本质跟弗洛洛的“苦难”相同,都是内心的折磨。
但却又有所不同。
安裴和安普娣的“苦难”已经结束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俩的“苦难”就是虚假的,是独灵和斯科璃尔为了让安裴和安普娣感受“苦难”而设的局。只要独灵和斯科璃尔俩人稍稍配合一下,那场“苦难”就能轻易消散。
但弗洛洛的“苦难”无从消散。
蛮人帝国·苦难行者·弗洛洛,他或许不是天生的灾星。但他是啃食着自己父亲的血肉而活下来的。
这是已成的定局,是无可赎回的罪。
“从诞生开始,我就注定要承受‘苦难’,或者从本质上来说,我就是‘苦难’本身。而我的每一步,都是‘苦难’的行走。我一直在见证我的‘苦难’,正如我的‘苦难’终将永远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