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在却仙瀑上,眺望远处的木屋,却已经没有了迎风舞剑的身影作伴。却仙瀑隆隆的声音回荡在耳际,更显得苍凉无比。
这几日,我也回到过木屋,却只剩萧条,桌上布了一层淡淡的灰,站在走廊上木材发出的吱吱声也愈显清脆。游若君的确将孟云仲带走了,一点痕迹也未留下。
芝粉告诉我魔域的入口便在却仙瀑底,四周的瘴气,正是从魔域溢出的魔气。要进入魔域,需用魔灵做引,才可通过封印,我是妖类,自然没有魔灵,而能够找到魔灵的地方,最近一处便是在郁郁之林。
郁郁之林,一个让我听了悲喜交加的名字。喜,因为那地方曾经有过太多稀奇古老的精灵故事,有过年少时的肆意和任性,有过我萌动的爱恋和不舍,有过我与母亲的种种回忆,有过我最真挚的友谊。悲,也因为同样是在这个地方,与我朝夕相处的姐妹差点亲手杀死了我,让我知道了一个有关于背叛和绝情的故事,毁掉了我对于情感的信任;在这个地方,失去了我朝思暮想的爱侣,还眼睁睁看着被魔族杀害一点点化为尘埃的母亲。
在魔域的日子,我日日思念,想要回到郁郁之林,却又难免会因为想起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而满心受挫。现在真的要回去了,心情却变得如此沉重,如此纠结。回到郁郁之林,便意味着我必将重新铭刻对母亲发过的誓言,必将面对在我心上戳了一刀的纳兰莫升。可是我却必须回去,不管是为了对孟云仲的一丝爱慕,亦或是对母亲许下的仇恨,我想我不能就这么死去,不能眼巴巴看着眼前还拥有的希望而退却。
再次聆听却仙瀑水流倾盆泻下的声音,我心中也跟着荡起一丝涟漪。我回头望了望远处安静立在山崖间的木屋,周围似乎只剩下棵棵枯木,尽失之前的葱郁,但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感伤,相反,我只能更加让自己的心变得强硬一些,才能够应付即将在郁郁之林遇到的一切。
我从手中放出一片绒羽,却仙瀑下一阵骚动,不远处充满瘴气的密林也微微一阵,云锦庞大的身躯便跃上了高空,它的身上驮着芝粉,转眼盘旋至我的身前。
“小姐,郁郁之林离此处不远,让云锦带你去吧,我便不去了。主人不在了,我想替他看好琢云小筑,况且我到郁郁之林也有诸多不便。”
我点头,心想我自己回去也好,毕竟郁郁之林有许多妖族的秘密。
“嗯,那你便在小筑等我吧。”
云锦放下芝粉,顺从地走到我身边,用它庞大的头蹭着我的胳膊。
“我们走吧,辛苦你了。”
云锦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撒娇一般。我翻身跃上它的脊背,它待我扶稳,便腾空而起,又是一阵盘旋,却仙瀑已在数丈之外。层层云雾擦身而过,耳边是呼呼流动的气流,大约半晌,云锦便缓缓下落,不远处是一方空地,再一看,不正是悠悠谷吗?仍旧是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开璀璨,朵朵向着太阳,只是,不知这数十载后,晓芦还有没有趴在里面懒洋洋地晒太阳。
重新站到这片土地上,我的脚竟然有些轻浮,怎样的心情我已经无法描述,只觉得一切仿佛是那么熟悉,却隐约透着陌生。
“云锦,你去吧,事情了了我便唤你。”我抚了抚云锦的脖颈,它低吟一声,仍旧往我身上蹭。
“没事的,我很快就回去了。”
它这才恋恋不舍的纵身而去,看它的身影渐渐消失,我的思想也随之渐渐回到了多年前的回忆当中。
身旁一地金黄,高高的向日葵几乎把视线都挡住了。从前,晓芦最喜欢和我玩捉迷藏,只可惜,她身上的灵气总是会出卖她,让我在茫茫璀璨中一眼便看见她散出的零星花粉。可惜,现在的向日葵中,只剩下一片寂静。
我慢慢走出了悠悠谷,前面就是月灵山涧,不禁想起了絮叨的老榕树,他是不是仍旧见人便说他那悲惨的陈年往事呢?阳光逐渐被高耸的大树遮挡,地上的小花开始发出微微的光芒,脚下潺潺的流水声清澈悦耳,还有远远飘来的“咕咕”声,让我想起了那种周身长满幽兰色羽毛的古灵鸟,正在枝头相互梳理着毛发。
“你是谁!怎会到林中来的?”
“啪!”我不慎踩到一处浅滩,水溅到了裙摆上。我的头转到一半,却就此僵住,有些恐惧,有些激动,有些诧异。
身后金色的灵气闪动,照亮了周围的树影,一瞬间,一个金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我的面前,离我不到几米。微微泛着金色的头发卷曲着倾斜而下,眉宇之间闪烁着一点嫩黄,依旧是那稚气的面容,连质问都略显娇嫩的声音,纱裙被微风挑动着,柔柔摆动。和当年一样,那眼神中充满了灵气,只不过,还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这不是曾经与我嬉戏花间的晓芦又是谁?她已经在林中单纯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而我,此刻却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银……洛……”
她愣在原地,从迷茫转变为惊讶,再从惊讶转变为犹豫。可是我心里却生出一丝暖意,她还记得我,这便够了。
我对她笑了笑:“嗯,晓芦。我回来了。”
她仍旧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立刻,她始料未及地大哭起来,奔过来抱着我,不停地哭,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了。我也顺势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哄着她,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受了委屈,也是这样被我哄着。
我正沉浸在刚刚找回的一点点幸福里,她却站直了身子,抹去眼角的泪水。
泪水!晓芦是妖,怎会有泪水!在我的记忆力,这郁郁之林中,除了我从小体质特异会流眼泪之外,其他妖都是没有泪水的。我心中微微叹息,看来,这数十年的确改变了太多太多,我错过的,又岂止是时光?
“你去哪了?你不见的时候,我们找了你好久好久……你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晓芦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温暖传递到我的身体里,可是她的话不知为何,却让我有些麻木。
“那你呢?现在还好吗?林中的其他人呢?都还好?”
晓芦看着我,她的手从我身上移开,也不说话,然后渐渐低下了头。
“算好吧。”她惨淡地一笑,这是我记忆中她从未流露过的笑容。
看她的样子,我心中平添了几分怜惜,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时光不再,或许各自都有了自己的行程,又何必强求那些已经错过的交错点呢?
“陪我回家看看吧,我想,去见见母亲。”
她点头,兴许是我刚才的询问,让她陷入了忧思之中。
一路上,我细细留心沿路的风景,从月灵山涧绕出,竟没有见到老榕树。晓芦告诉我,因为很多年前一个捕妖人闯入郁郁之林,打伤老榕树偷走了他的树酯后,纳兰莫升便将月灵山涧的封印重新设置,山涧的小路也从此改了道,再不用经过老榕树了。虽不甚确定,我却想到了游若君手中的化妖水,难道偷走老榕树树酯的捕妖人和她有什么牵连?
沉思中,一座被树枝盘绕的树屋已经近在眼前。树屋周身被黑紫色的枝叶覆盖,唯有入口处留有一扇木门。木门上刻绘着的灵鹤飞舞的画面,也显得陈旧了。树屋前是一方石凳,也有藤蔓像帘子一般泻下。此处已经静谧了太久,再没有生气了。
石凳的旁边,有一尊小小的石碑,我慢慢走到它跟前,细细地看着。我催动灵力,让那石碑发出白色的光晕,才看清了石碑上潦草写着的字——“银洛”。这是母亲让我以灵力刻下的字,是要我铭记许下的承诺,只有实现的一天,所刻的字才会消失,而被封印在石碑中母亲的灵魄,才能得以释放,否则,这缕灵魄将化为邪灵,慢慢吞噬我的神形。我蹲下来,用手抚过这两个深深刻进石碑里的字,好像又重新摸到了母亲冰凉的双手。
“母亲,我回来了。”
晓芦走到我身后,陪我一起蹲下来。
“只是,我对你的承诺,却不知该如何实现。我一直好害怕自己担负不了这样的仇恨,就像我从前一直害怕自己永远无法达到您的标准,其实我好想就这样平静的生活在郁郁之林里,守护好这里的一切,就像您曾经所做的一样。可是您却离开了,丢下这样一个充满了仇恨的承诺让我背负。”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回来了。我在魔域险些丢掉了性命,还被自己曾经心爱的人狠狠刺了一剑,保护我的人为我丢了性命我却无可奈何……我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小,我怎么可能完成替你报仇的承诺?怎么可能杀尽魔族?你可以让我不再离开了吗?你可以让我卸下沉重的包袱了吗?我实在看了太多的因爱生恨、生离死别,我只想替你守护好郁郁之林的宁静,这样可以吗?”
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倾斜而出,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刚才回到郁郁之林还存着些的漠然,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才知道,原来是情感太过拥挤、藏得太深,突然发现一个裂缝,所有的防备便彻底崩塌了。
石碑的光渐渐消失,就如同我心中渐渐升起的希望一样泯灭了。
我瘫倒在地上,眼中温热的液体也一滴滴浸到泥土中。这一幕,仿佛穿越了光阴。我本该想到的,任我再是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可以抵抗诱惑、抵抗孤独、抵抗囚禁,却还是在这一刻彻底垮了下来,失了防线。母亲,你究竟要我如何?
荏苒岁月,一晃百年。
那时,未来还只是一场纯真懵懂的梦境;那时,生命还只是一个简单质朴的笃定;那时,友谊还只是一抹追逐嬉闹的笑容;那时,幸福还只是一分举手投足的爱意……
往事历历在目,我始终都能够清楚的记得,就在那一天,我的命运彻底改变,我内心想要珍惜的东西彻底的毁灭。倘若时光能够逆转,倘若我能够再选择一次,我宁愿永远生活在母亲严密的看护当中,宁愿不去尝试取得什么郁郁之林林主的地位,宁愿永远也不要妄自去争取所谓的自由,宁愿永远也不要踏入那个被黑暗弥漫着的神殿,宁愿永远也不要接受纳兰对我的示好,宁愿……如果真是如此,那是否如今我仍旧可以和晓芦悠闲自在地谈笑花间?是否仍旧能够感受到唯有母亲静修时才可偷跑出去的那种欣喜?是否仍旧可以和纳兰一起谈天说地告诉他我心中的难过和遗憾?可是,太多的没有如果,归根结底,是我自己的任性和胡闹毁掉了我渴望的无忧生活,是我过分的要强和赌气葬送了郁郁之林一直维持着的安宁环境。
那天,晓芦清脆的声音还时时回荡在耳边;那天,纳兰生生在我面前痛苦倒下的情景还时时在脑中重演;那天,母亲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画面还时时浮现眼前……
而如今,一切尽归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