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风始终有些凉,不远处是潺潺的水声,只不过,这水声近了听便成了震耳的隆隆声。以为是柔和的细水长流,实则是壮丽的飞驰瀑布。只有这木屋是静而不动的,不管有没有人,它都这么稳稳地立在原处,不会离开。
我坐在木屋下面的台阶上,盘算着迎福应是将信封交给孟云仲有一阵子了,可心中还是有隐隐的忧虑,他认得出那汗巾吗?即便认得出,他能明白汗巾传递的意思吗?他会来吗?
我一次又一次地转过头去凝望从山下蜿蜒上来的小路,猜测着他拿到汗巾后会有何反应,又或者,他身边还有其他人?游若君的病或许已经好了,她会不会已经向他提出了成婚的要求?他同意了吗?虽然我不知道他与游若君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有过什么约定,他们的婚约又是从何而来,可他们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即便他再不愿意,却也无法避免与那个女人见面或是交谈。难道,我这个赌,打得有些牵强了吗?我原本就可能是一厢情愿,我似乎不应该因为自己单方面与孟云仲发生的肉体上的联系,就认定他愿意违背世俗的约定而选择我,更何况,他与游若君相处的时光,又岂止是我与他在这崖上的短短几月?
一连串的自问自答,倒把这等待变得更加揪心焦急,我再也坐不住了,便在木屋与小路之间来回的走着,我的心跳就如同我的脚步一样急促和不安,一时间,我的确困惑了,我对孟云仲的这种感觉,难不成都是我强加给自己的吗?那我凭什么要同样认为他也和我一样有这样的感觉呢?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让我的双腿忽然失去了力气,我站在小路的出口再次深深地朝远处望了一眼,忽然觉得,那路太长、太曲折,根本看不见尽头,一个弯折,便已经将我隔离在另一个世界。我觉得眼睛里热热的,于是我转过身,迈出了无比沉重和无力的一步,朝着木屋的方向走去,再也不想回头了。
“银洛,是你吗?”
我身边的空气瞬间凝固,脚步也僵在原地,我笑了,有些得意,但却是背对着声音的方向,当我真正转过身时,已是全然不同的表情,那种感觉有些惊喜、有些惊讶,还有些感动。但当我真正看见站在翠草环绕的小路中间,穿着一身灰蓝色长袍,一手握着剑,一手攥着我刚才交托给迎福信封的人,确认了声音的的确确是来自我等得有些焦躁的孟云仲时,我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阵抽搐,但这抽搐却让我瞬间又有了慢慢的力气。
“云仲大哥……”
他看见我,神情中有些怜惜、有些犹豫、有些担心、有些沉重,甚至连眉头都略微皱了一皱,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他眸子深处的欣喜和激动,这便足够了。
要不是他正快步向我走来,我差一分就已经忍不住朝着他的方向纵身跃过去了。
他走到我的面前却停了下来,我的双肩轻轻抽动,仿佛以为他过来便会用他有劲的双臂握住我的肩膀,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直直地看着我,这距离近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我的整张脸都热了起来,而这种热立刻就传遍了全身。
我和他就这样对视了许久,至少我觉得很久,直到他的目光从我的眸子中移开,而后将我的全身都细细地打量遍了,才恍然回过神来,恢复了以往有些忧郁、有些冷峻但又颇为稳重的模样,而我却似乎还在丝丝品味着刚才他眼中传递的信息,那分明是柔和、是愉悦,又或者,是爱怜。
“你回来了……”
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没有询问我的突然离开,又好像,他只是在喃喃自语,并无疑问的意思。
“嗯……我前些日子……”
回过神来,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该插入一段解释,可是他却打断了。
“可有受伤?”
即便他已经能够确定我此时并无异样,但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但这询问,未免显得有些刻意了,仿佛是在有意回避我的解释。难道,他不需要解释吗?
我摇了摇头,道:“我听说游姐姐病了,可没敢去看她……不知道她现在好些了吗?”
既然他并不在意那些所谓的解释,我也识相地转移了话题。我依旧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从中寻找一点对游若君的关切,却又不希望找到。但我最终还是选择避开了他的目光,因为那目光所包含的意思,似乎太过复杂。
“无大碍,老毛病罢了。”
我抬头有些惊奇地看他,是确实有些惊奇。游若君身上还有旧病?
“银洛……”他唤出我的名字,却欲言又止。
“嗯?”
片刻的思索后,他仍旧没有说出后话,只淡淡地说:“走吧,先回木屋去。”
我与他并肩走着,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可他好像突然失语了一般,我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沉默,反而让我更加无措了起来,心中有一些冲动,可还是没有勇气。
直到跟着他走进木屋,他这他停在厅堂的中央。
“你可是回来有些日子了?”
他背对着我,将信封放到桌上,再看看刚刚从桌面抚过的干净的右手。
“是啊……”我又何曾真正离开过这里呢?
“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回了,不回来这里,又能去哪?”有些悲怆爬上心头,这话,却也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眼眶温热,我低下头,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却不知孟云仲何时已走到我的面前,我抬起头,只被他宽阔的双肩挡住了一半视线,他的右手也不知何时送到我的眼前,替我拂去了流到眼角的泪痕,我忽然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若是如此,便留下来吧。”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但这次,我便不仅仅只有单纯的温暖和感怀了,我想起了我与游若君打的赌,这个赌,也因为孟云仲的出现而真正开始了。
“云仲大哥,我不能留下来。”
“为何?”他显然有些惊讶。
“因为游姐姐。”我带着哭腔,好像再说下去便要泣不成声了。
“……”
沉默,他似乎无言以对。我再次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只是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一些。泪眼迷蒙,透过眼前的水帘,他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模糊。
“我到镇上才知道,你与游姐姐的婚约众人皆知,若是我留下来,那……别人会如何看你?如何看游姐姐?”
他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但仍旧不语。
“又或者,今后你就别再到木屋来了,把这里,让给我吧,就当是……当是一个落难的女子偶然找到了一所荒废的木屋当做栖息之地,你们……就别再来了……”眼前的水帘如倾泻的瀑布,瞬间流成了一条线,深深划过我的脸颊。
“银洛……”他的表情由纠结和凝重变成了无尽的怜惜和伤感,“何必在意世人的偏见?难道你还是介意若君对你的态度吗?她无非是性子急,只要我们之间……”
“云仲大哥!”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知道他接着会说什么,“我知道,如果我们之间并无其他,别人自然无可厚非,可……可是……我对你……却做不到‘并无其他’……否则我又何苦要突然离开,现在却又忍不住回来……”
有一瞬间,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但很快又再次直直地看着他,带着仿佛已经延续了几世的凝望。我才发现,即便是演戏,我却还是假戏真做了。话到此处,所有的思想都凝结成了这深沉的目光,这一望,便已经将我整个人、整颗心都融进了他的身体里,这样铭刻的情,他是否感觉得到?
“银洛,你……”
“云仲大哥……对不起……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更不应该再回来,而你,当初就不该救回我这条命!若是我死了,也就不会……”
他叹了一口气,叹得很长很长……就在我有些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却有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将我环在了怀中,我的呼吸停止了一刹那,话语也戛然而止,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过这一幕会来得如此快。他胸口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渡到我的身体里,让我的心也悬在半空,好似整个人都快碎了。
“银洛,不许再说出这般话语。不管再重复几次,我依然会救你。”他说得斩钉截铁,只是这话太隐喻,我一时分不清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挣脱他的双臂,绕过他,退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对不起……我只是……”他显然以为侵犯到了我,所以显得有些内疚。
我抹去了满眼的泪水,道:“云仲大哥,你还是回去吧。我能再看看你,已经很满足了。今后,你便当这里已经荒废无人,别再来了。你应该好好与游姐姐过日子……她才是你未来名正言顺的妻子。”
话不成音,或许是因为我太明白他的性格,才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他对我流露出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心里藏着许多许多的感受,却从未与人说过,他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不愿意拿出来与人分享。所以,无论是为了我与游若君打的赌,或是为了让他能够试着敞开心扉,还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究竟会如何选择。
无言,叹息。他站在原地,我却看出他的身体异常沉重,似乎要将这屋子的地板都踩得陷落下去。他仿佛有太多的话封在口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云仲大哥……你回去吧。”
等了许久,我难免有几分失望,我始终猜不透他心中的那个答案,即便我隐隐觉得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可总有这么一层纸,捅不破,便是隔着一个世界。
他依旧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深邃地看着我,就像那目光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
“没关系,如果云仲大哥太过为难,那不如还是我离开好了。”
我艰难地迈出了一步,走到他先前放信封的桌子边上,将视线停留在那个已经拆分的信封上面。
“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我只想,若是以后想起在木屋的日子,可以拿出来看看,至少,这上面还有云仲大哥的味道……”
说完,我并未经过他的允许,便将信封拿了起来,褪去纸质的外壳,将里面叠放整齐的汗巾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眼中的热泪,滴滴将那汗巾染湿。
“银洛!不要走……”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了我的身边,握住了我拿着汗巾的手,握得如此用力,甚至让我感觉到有一丝的疼痛。顿时,我的心里暖暖的,不管他有没有说出心里的选择,但至少,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的。我刻意地想要将手抽出来,可是,他却抓得更紧了。
“云仲大哥……”我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但他仍旧没有放手,或许,这便是他表达内心的方式吧。
“留下来吧,等若君的病好了,我便过来找你。”
我有些惊奇地与他对视,这算是已经做出的选择了吗?
“可是,游姐姐她……”
“我一向过不惯那种庭院深锁的日子,才让我义兄在此处修了一间木屋,便是想清静一些。至于若君……”说到这儿,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只要她好,我便安心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说得有些黯然,好像始终隐藏了许多记忆,但这答案,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他再次替我拭去了脸颊上的泪水,将汗巾从我手中拿过去。
“今后,别再说什么要离开的话了。既然你已无处可去,便把这儿当成家吧。”
我看着他终于释然的神情,忽然觉得十分安然,好像,我们又要回到那些简单安逸的日子了。但内心深处却又另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如今的安逸,早与往昔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