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神女峰。
葱葱郁郁的草木之间,拔地而起十一座险峰,加上我和如缘脚下的这一座,便是十二座。十二峰之间蜿蜒着一条水流迅疾的河流,两侧的高峰峰只像是将地面撕裂了挣脱出来的利爪,直插苍穹。好似在每一座峰尖处都会喷射出无比邪恶的力量,此刻虽归于平静,但从那山峰间透出的森森戾气却依旧挥之不去。细看去,那些山峰无一不是险峻无比,若有人想要贸然登上,只怕等待他的只会是无底的深渊和渗入心脾的恐惧。唯独我们脚下的这一峰,险峻中,似透着幽幽的清灵之气,山体棱角也柔和了许多。先前在远处看来,倒真像是一尊线条优美的美人雕像了。衣裙翩然,身段优雅,只是,那美人朝着一个方向眺望着,脸上的神情忧伤哀怨,但又透着期盼,仿佛在朝着远方幽幽说着什么,只是不知远方的人能够听见这满是哀愁的呼唤。
我不禁叹道:“望穿秋石,这些原由恶龙所化险峻的山峰被神女这么一望,似乎也显得哀怨起来了。只是不知道,这地方在几千年前,又是什么模样。”
“你倒赏景感慨起来了。”如缘在我身旁嘤咛一笑。
“灵芝禁域,便在这神女峰之上吗?”
“在。”如缘微微顿了顿,又说,“却又不在。”她有意卖关子,得意地笑着。
“什么叫在,又不在?”我索性顺了她的意。
“灵芝禁域的确藏在这神女峰之中,但却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入口,进入之后,又别有洞天。”
“行了,别故作神秘了。灵芝禁域,我曾经来过。”我微微一笑,倒把如缘惊了。
“你来过?何时?”
“很久了,为了摘一枝复灵草去救人。”我顿了顿,因为有许多回忆在脑中闪现,但立刻,我又赶紧收起了这些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这灵芝禁域外围,本有一只颇为凶悍的妖兽守护,也是我将它打败的。”
“原来九尾狐族的守护妖兽,是被你打死的?”如缘更加惊骇了。
“原来那妖兽,是你们安在那的?”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
如缘轻哼一声,嘟囔着嘴,没好气地说:“既然你来过,又何必让我陪你来犯险?”
“那可不一样。许多年前我是闯进过灵芝禁域,但那时只为取得草药,并未深探,而且,那时也没有发现你们九尾狐族的踪迹。算算时间,那时九尾狐族也应该到了这里了。所以他们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是真的不知道。对了,既然你母亲……已经被逐出了族群,那你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如缘稍稍平复了情绪,“其实,我在这里也没有呆多久。当初我凭着母亲留下的残缺记忆,发现了技练,也就是游若君修习的邪术是我九尾狐一族的禁术。曾经,九尾狐族有一分支效仿凡间的魔物和妖类,探索出一种不必吞噬魔物的真元,仅仅以魔气修炼就能快速增强自身修为的方法,但族中其他九尾狐妖都十分不耻这样的行为,后来便被族长禁止了,还将此法列为九尾狐族的禁术。所以,对于凡人来说,自然可以用这个方法,以魔气之力永葆青春。于是,我便生出怀疑。之后,我依旧是凭借母亲的记忆回到这里。我并不知道那时神女已经设下只能进不能出的结界,所以便闯了进去。毕竟族长是我亲外公,也没有刻意为难,留下了我。却没想到我这个不孝的孙女,盗了秘术便逃出了巫山。”如缘的语气中竟有一些自嘲。
“这灵芝禁域的入口就在巫峡湍急的江水中,寻常人也确实很难发现。”
“看来你是真的来过咯?那我们现在便进去?”
“这样吧,进去之后,你只要替我指明了方向,我自己潜进去就行了。虽然你上次侥幸逃出了结界,但这次却不一定会同样幸运。更何况,要是被你的族人抓住,你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既然来了,我就没想半途而止,我和你一起去。即使被抓住了,那族长好歹也是我的亲外公,应该也不会赶尽杀绝吧……再说,九尾狐族精通幻术,你自己去,当真有十足的把握吗?”
我淡淡笑了笑,也不说话。脚尖轻点,便已纵身跳下了陡峭的山峰,直插入那迅疾的水流当中。身后传来如缘的嘀咕,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撅起的嘴和满脸娇怒的表情。
眨眼间,我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与那湍急的水流碰撞到了一起,一股强大的力量似要将我带着往下游冲去。
水中只有浑浊的波纹,看不到底,也看不见天。我暗蓄灵力,死死憋了一口气,才勉强定住了被水流带着的身体。随后,在我旁边,又是一股吸力将我向下拖拽,看来,如缘也已经落入水中。我不由自主抓住了水中岩石壁上的一个突起。
四周一片浑浊,我只能勉强看见如缘模糊的身影,我在水中朝她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便顺着岩壁逆流而上移动着,还不断抵抗着水压尽可能向下潜去。
约摸游了一丈的距离,也不知下潜了多少,我摸着石壁上的苔藓明显厚了许多,便知道,入口已经到了。
我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如缘,再次向她示意。随即掌中灵力波动,一道白光射出,再一看,白绫已完全没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中。那洞便在岩壁之上,奇怪的是,那湍急的水流到了石洞周围,竟像是被施了咒术一样,绕道而行。
我的手中一震,也不知白绫游移了多远,便感觉白绫已经与一个硬物相撞了。我隐约记得,在这石洞的另一边出口处,有一块巨大的石碑,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块没有刻字的不规则石壁。
上一次我与纳兰莫升同闯灵芝禁域,也不知找了多久,都没有发现这入口。后来,是猛然觉察到水中有一丝细微的灵力波动,才循着那灵力的来源找到这里,还险些被那激流卷走。我和纳兰都不通水性,这入口的洞很长很黑,我几乎窒息过去。要不是纳兰强撑着度灵力给我,我们恐怕根本到不了灵芝禁域。
说来也怪,这如同无尽黑洞般的石洞中,巫峡江中的水流也没有流进来,这里的水也没有流出去,丝毫没有流动的痕迹,只像是就这样沉淀在这里也不知几千年了。而且这水中,半分光线也透不过来,若不是沿着石壁感觉到这里凹了进去,若在水下,只能看到一片黑影,好像在这深邃中潜伏着未知的危险,又像是一个无尽的深渊,让人望而却步。
然而那时,我却执意要闯进去,我笃定了这深渊的背后,一定就是传说中巫山神女墓的所在之地。因为从这黑洞中隐隐透出的灵力,是如此纯正,半点杂质都没有,除了那上古的天神,又有谁能拥有这样纯净的力量?
那次,我和纳兰几乎费尽全力才穿过了这看似无尽的黑洞,就在我们已经开始因为缺乏空气而开始意识模糊的时候,鼻息忽然就通了,只觉得眼前一亮,脚下似乎有了厚实的感觉,再一看,我和纳兰已经身在一片昏暗的树林之中,原本压迫着身体的黑暗之水,瞬间褪去,而我们身上半点湿气都没有。
在我们面前,赫然立着一块石壁,虽不规则,但却又像是有雕琢过的痕迹,所以,我们认为这应该是一块石碑。石碑上虽然无字,我们却隐隐觉得这碑无比庄严。
在看四周的树林,郁郁葱葱,倒与郁郁之林有些相似。只是,这林中没有阳光,到处都弥漫着昏暗,但昏暗中又隐隐透着许多幽光,细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就是如此奇特,明明很暗,却似乎能清晰地看到很远的地方。
而如今我朝着那黑洞中抛出白绫,就是为了用白绫缠住那块石碑,我们再借力游过去,能节省不少时间和气力。
如缘当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渐渐变得黑暗的水中抓住我的胳膊,我感觉她已经抓稳,便拽住白绫瞬间发力,只感觉身子微微一震,我便带着如缘朝那黑暗中一头扎了进去。
不一会儿,水的压迫感没有了,呼吸也通畅了。待我稳稳站在实实在在的泥土上时,我才微微抬手,那牢牢裹住石碑的白绫也化为幻影。
我转头看了看如缘,黑水从她身上渐渐褪去,她柔美的身段慢慢析出,而那些湿气也在黑水褪去的瞬间消散,在她周身萦绕成淡淡的水汽,就像泛着光一般,煞是好看。
但待我再转过头将目光对着那石碑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那原本全无刻痕的石碑,此刻上面却赫然刻着一副图案,那图案我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图案龙首豹身,眼中戾气横生,连身上的鳞片都似利刃一般,光看着,就令人生畏。这便是睚眦,也正是我与纳兰遇到过的镇守妖兽。
相传龙生九子,睚眦便是龙的第二个儿子,遗传了龙的暴戾,生性好杀。这倒不是说一条龙生了九个儿子,龙本是上古神兽,虺修行千万年也可化龙,所以,龙何止一条?只不过龙族性淫,故而生下的孩子也是有万般模样,其中为人所知甚多的有九种,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而睚眦排行第二,皆因他天生的杀戮之气。除此之外,饕餮、椒图、貔貅、青犼都是龙子,秉性各异,也不乏有许多成为为祸苍生的凶兽。上次我与纳兰闯入,也正是这睚眦在此镇守。
只是当时我就有些质疑,我与纳兰遇到的睚眦浑身散发的皆为妖气,一看见我们就发动了攻击,我与纳兰合力胜得也十分吃力,足见其暴虐。但若真的是龙子,只怕十个我和纳兰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龙子身上又怎会有妖气?
我不禁警觉起来,若这次真的龙子之灵出来,只怕我和如缘都要葬身于此了。
哪知如缘冷不丁地噗嗤一笑:“你不是来过吗?还这么紧张?”
我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神情有些怪,但我还是保持了防备的姿态,冷冷地说:“上回我闯入这里,就是这妖兽阻了去路。难道,它就是你们族群的守护妖兽?”
“你说呢?”
如缘依旧卖着关子,但看我没好气的样子,才嘟了嘟嘴,继续解释到:
“我们九尾狐是妖,岂有让神兽来守护的能力?这睚眦本就是刻在这石碑上的,或者说是被封印在这石碑上的。似乎是神农大神特意安在此守护巫山神女墓的,也只有妄图想要破坏这里,它才会解除封印。不过,它的灵力强横,我们族长就着它散出的灵力,用妖灵令其有了形体,只用来做外围的守卫。”
我不禁暗叹,但是散出的灵力就已如此强横,若是真身出来……
“放心吧,我们又没有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它不会为难我们的。”如缘见我依旧一副有些敬畏的表情,赶紧解释。
我这才站定身形,对如缘说:“我不是害怕,只是有些诧异。单是龙子就已经有这么强的灵力,那真龙之力又当如何?那些上古天神当真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主宰了。”
如缘听着我说的话,微微发愣,但又接着说:“是啊,上古天神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据说连魔域始祖蚩尤也是神农大神的其中一个儿子。不过,奇怪的是,在巫山神女死后,神农大神也不知什么原因隐遁而去。而在他消失之前,他对所有的天神设了一道封印,从那以后,天神便失去了自行繁衍的能力,而且神力也大不如前了。”
“封印?神农自己也是神,为什么要封印天神的能力呢?而且……天神当真不能繁衍后代吗?”我隐约觉得脑中有一丝记忆掠过,我忽地想起了归尘说过的话,然而,又是一个模糊的印象:那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女人,不正是天神与凡人的孩子吗?
“那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远古大神,秉性怪异着呢,要不怎么会生出蚩尤、神女这样同样奇怪的神?我想,估计是因为天神的寿命太过漫长,要是任其繁衍,那这世上不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吗?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因为自己儿子不成器成了魔,自己女儿又因为痴恋凡人郁郁而终,所以心里不平衡,于是一气之下让其他天神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快住口吧!你再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下去,那睚眦怕是真的要出来灭了我们了。”
话虽如此,我却默默地沉思着,试着把所有的信息都联系起来。
天神、魔域、青木琢、苍黎、巫山神女、神农、封印、圣灵山、九尾狐族、大禹后人……
这中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串连着,但此刻我又说不清楚。可是这些,又与我有何关系?与郁郁之林有何关系?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与青木琢长相相似?因为我为了复仇要与魔族为敌?可如缘不是说过,母亲还没有死吗?那母亲现在在哪?当年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她没有死,为什么要消失无踪?还有苍黎说过的话又是何意?妖类是没有母亲的……那我又算什么?如缘又算什么?为何说妖类不能繁衍,而九尾狐族就可以?
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忽然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从今以后,不经我允许,你决不可走出郁郁之林半步!”母亲斩钉截铁地命令忽然变得很清晰,在耳际回响。
……
“纳兰,我要永远与你在一起,不论什么样的危险,都一起面对……”惊异之间,是纳兰沉静的面容,但那眼中却流露出丝丝温存。
……
“答应我……帮我报仇……”
……
“杀尽魔族,为我报仇!”
……
“妖类是没有母亲的……”
……
无数的影响和声音回荡耳边,我几近失去了知觉,好像陷进了回忆的深渊之中。
“你怎么了?”
一语惊醒。原来是如缘看我想得痴了,赶紧晃了晃我的手臂。
我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瞬间,脑海中又掠过一些影像:
在一片殷红之中,一个硕大的漩涡开始慢慢旋转开来,卷起了无数沙土,更像是要将整个世界卷入一般。不远处,又是那一个背影,金色的铠甲在那浑浊的空气中熠熠生辉。他似乎很平静,丝毫没有被强大的力量影响……
“没什么……”我使劲晃了晃头,才把那画面甩开。
“忘了告诉你,灵芝禁域里好像有一个法宝,可以看见人的前世夙缘,但也可以影响人的思维,让人陷入无尽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说不定连前世的回忆都能挖出来。我头一次来时,不慎也受了点影响,但我们九尾狐族本就通晓读心术,所以我们能够以灵力抵抗免遭影响。你不会是……”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前世夙缘……难道,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忆,都是关于我前世的……刚才的幻象也是受那法宝的影响?可为何我在琢云小筑,甚至魔域时就开始有了这些原本不属于我的记忆呢?而且,上一次进入灵芝禁域时,也未曾有如此的幻觉啊!
那金色的铠甲……那背影……我如此熟悉……那是,苍黎!
所以,那些记忆都与苍黎有关吗?我顿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或许是那个叫做青木琢的女子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