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在卜者的带领下进入了那块最大的石头,当中却别有洞天。一时间,我再次见识到了九尾狐族的幻术。看似只能容纳几人的石窟窿,可真正进了门,才发现竟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直径足足有三丈,如梦如幻。
大殿当中,一道纯银打造的平台自大门直通向登上主位的台阶,两侧各有两个池子,形态各异,内中均是缓缓散着雾气的五彩液体,那液体能发光,绚烂却不刺眼,将整个大殿都映得五彩缤纷。每个池子当中立着一棵同样是纯银打造的顶梁柱,柱子上有凹凸有致,细看才知道都是些奇珍异兽的雕刻形态,栩栩如生,一个恍惚,竟不觉已有一双晶莹灵动的眼睛已经向你看了过来。
对面主位宝座上,一个两鬓斑白、器宇不凡的男子傲然正坐,他的眸子与卜者是一样的,但却多了许多沉稳和老辣。他的皮肤亦是细腻白皙,找不出一点瑕疵。这便是九尾狐族族长了吧。但除了他,这奢华的大殿中竟再无他人,多少觉得太过空旷了。
“缘儿,你太放肆了!”
我们刚踏入这用幻术造出的大殿,便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竟与那副唯美清秀的面容极不相符。
“外公……”如缘识趣地走到我们前面,行了礼,小声叫道。
“你到哪里厮混去了?一走便是大半年!”族长厉声道,但却没有真要生气的意思。
“我……”如缘吞吞吐吐,低着头又开始捋鬓边的头发。
“大人,您先看看这是何人。”
卜者子桑见如缘发窘,有意转开话题,将目光移向在我们后面的技殊。
子桑话音刚落,原本端坐宝座上的族长却刹那间失了踪影,随即便听见一声闷哼。转头一看,技殊已经扑倒在大殿的纯银地板上,在我们身后,赫然已站着一个身着雪白縀子长袍的人,一头似雪的长发披散下来,丝丝轻盈。
子桑则不知何时退至一旁,微微欠身,毕恭毕敬。
“外公!”如缘也有些吃惊。
这空间瞬移之术竟让人根本无法察觉,而且还在瞬间就打伤技殊,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当真厉害。
族长转过头来,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他并未平复的怒气。他冷冷地看着如缘,眼神中夹杂了太多的意思,但不禁让人生出一股寒意。
“怎么?你同情他?”硬邦邦的语气,让如缘有些无所适从。
“没……没有……”
“就是他,害死了你的母亲!”族长的目光再次回到技殊身上,而此时的技殊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连呼吸都变得很勉强。
如缘目光游移着,一言不发。
“族长何必如此激动?此人毕竟是如缘的亲生父亲。”我见气氛越来越冷,便插了一句。
“她是谁?”一瞬间,我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外公,她是我的朋友。”如缘赶紧解释,她似乎觉得这位族长还为从怒气中缓和过来。
“朋友?”极度质疑的语气,“我九尾狐族从不相信什么朋友!”
说完,我立刻觉得这整个大殿中的寒冷气息陡然增加了几分。看来我的到来并未受到欢迎。
“看来族长是将我与这位化为一类了吧?”我微微一笑,看了倒在地上低声哼哼的技殊一眼。
“放肆!”怒气骤然攀升,猝不及防间,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经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险些不及反应。
但当我唤出灵力屏壁挡在身前时,还是感觉到一阵很强烈的震动,手臂也隐隐作痛。这突如其来的波动,倒引发了内伤,我身体里一阵汹涌,但我却强行压住了。
“外公!”如缘一声惊呼,竟然冒失地闪身过来挡在我前面。
族长猛地收回招式,怒目看着她。
“缘儿!你竟如此放肆!”
“外公,她不是坏人!”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族长的看法也太过狭隘了。”我极力调整着呼吸。
“银洛,你别再说了……”如缘小声对我说道。
我看了她一眼,继续对那顽固的族长说道:“亏得我好心把九尾狐族的圣物送回来,竟得到如此待遇。”
“你说什么?”族长用手臂将如缘推到一旁,依旧对我怒目相视。
我缓缓伸出手,将一个锦袋递了过去。
族长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锦袋,表情从疑惑变为惊讶,再变为愤怒。他似乎能够透过锦袋看到内中的物事。
“大胆!”
这大殿中顿时被怒火充斥。
“族长不必如此,圣物已经毁了,我来,就是希望族长能有修复的方法。”
“是谁?是谁如此大胆!”族长的怒气仿佛已经难以再收回来了,他在大殿当中咆哮着,而如缘却默默低着头,一声不语。
“族长,您息怒……”子桑小心翼翼地说着,却斜眼看了看如缘,眉头也不住地皱在了一起。
“族长何必这样激动?要说这圣物早就被贵族赠予他人了,严格的说,现在这玉如意已经不属于贵族。”
刹那间,我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好不掩饰地射到我的身上。
“缘儿,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族长似乎从刚才的愤怒中微微缓和了过来,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如缘身上。
“是……是姐姐……”
“姐姐?什么姐姐?”族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是……我的孪生姐姐,如玉……”最后那名字如缘说得很小声,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什么?”族长瞪大了眼睛,显得不可思议,但立刻,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的无奈和痛苦,“孽障啊……”族长漠漠叹着。
他转过身,身上散发的气息忽地从先前不可一世的强硬变成了沉重的落寞。他缓缓走向台阶之上的宝座,那一头雪白的长发在身后微微颤动。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的强横和霸气,似乎都是掩饰。他虽为一族的族长,却也没有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若他真的无情,当初烛玉私自与捕妖人结合,他又怎会还要给她机会?若他真的无情,此刻如缘又怎么会再叫他一声“外公”?族长又如何?若他不是族长,或许那个捕妖人就不会第一个就选择了他的女儿。若他不是族长,就不必非逼着自己的女儿在全族的利益和自己的爱情之间做出生与死的选择。
“外公……”如缘也似乎看出了他的落魄,缓缓抬起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外公的背影。
此时,族长却停下了脚步,子桑略显惊骇地上前将他扶住。族长最后的那几步竟然是凌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很勉强。
“无碍……”
族长侧过脸朝子桑微微点了点头,我这才隐约瞥见了他脸上扭曲痛苦的神情。
“外公!”如缘也察觉到了什么,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这一幕,我才忽然觉得这位族长虽然永远都是一副毫无半点衰老之态的面容,实际上却已是一个沧桑的老人了。
这时,族长慢慢转过身来。果然,他的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了,虽然尽力掩饰,我却能看出他呼吸中的起伏不定。
“外公,你怎么了?怎会这样?”如缘仿佛很是惊讶和担忧。
“你究竟是谁?玉如意怎会在你手上?”族长并没有回答如缘的问题,而是看向我,但那眼中已没有刚才的咄咄逼人。
想起他刚才强硬和冲动的态度,我暗暗思忖:难道这是九尾狐一族惯用的问候方式吗?又或者,是在一次又一次被欺骗之后,他们对任何人都变得多疑敏感了。
“族长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也定睛与他对视着,目光与他那深邃的黄色眸子相遇,我隐隐觉得那其中闪动了一下。
“竟是你!”族长这一惊,倒让在场的其他人更加吃惊了。
“外公……你认识……银洛?”如缘显得尤其不可思议。
此时,却见子桑神情一变,一抹笑容从他嘴角一闪而过。
“原来是郁郁之林林主之女。”子桑平静地说出来。
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如缘依旧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接着说:“是。当初族长带着族人来到郁郁之林希望母亲收留,母亲不仅不肯收留,还想要赶尽杀绝,我一时于心不忍,就背着母亲放走了你们。”
我顿了顿,又细细看了看如缘,接着说:“只是,当时确实没有见到族长的女儿烛玉。”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烛玉的记忆里才没有我,那如缘不知道我,也是自然了。我这样说,也是为了给一旁有些惊讶的如缘作个解释。
“原本烛玉也随我们一起见到了你的母亲,只是看见你母亲的态度,我便隐隐猜到了她的打算,所以让烛玉先带着族人趁夜离开了郁郁之林,不想他们刚走,你母亲就设下了结界将我们困住。原来你就是当日暗暗放我们离开郁郁之林的人……”族长此时看我的目光,更加缓和了。
既而他再次看了看我手中的锦囊,道:“这玉如意确是我族赠予你母亲的,我族一向不屑于将送给他人的东西要回,所以,你原不必将此物再带回来。更何况,此物已毁,即使你交还于我,亦是无用……”
“族长,难道贵族的圣物就没有修复之法了吗?”总算进入此行的正题。
“修复?”族长倒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此物本是神物,凭我妖族之力,怎可能修复?”
“神物……”我默默念道,心中已然有些答案。
我思忖片刻,说道:“这玉如意果真就是巫山神女的碧玉簪。”
如缘转过脸来看着我,虽然之前睚眦也曾断定这是神女遗物,但她似乎仍然在等着族长的证实。
“不错。当初前任族长不知是何原因,在碧玉簪外又镶了一层玉石,让它形似玉如意,而真正的碧玉簪其实一直在如意之中。”族长重重点了点头,“罢了,这物事对我族来说原不是什么吉利之物,若不是因为它,我族也不会落得如此萧条,如今碎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既然真是神物,看来连族长也没有办法了……”我忽的有些失落,果然如睚眦所说,连九尾狐妖也无法修复这玉如意吗?
族长再次摇了摇头,却不禁侧过头去看见了一直被我们晾在一边的技殊,那眼中顿时又多出了许多怒火。
技殊仿佛没有力气一样,眼睛睁着,却一动不动,仿佛在冷眼看着眼前我们的一举一动。
族长撇开了扶着他的子桑和如缘,向技殊缓缓走去,
“你!”族长狠狠地瞪着他,仿佛将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归咎到了他的身上,这难免让我想起了之前如缘曾向我提到的九尾狐族和捕妖人的宿世仇怨。
“你这妖孽!残害了我全族人的性命,我要为他们报仇!”也不知怎么,技殊忽然就激动了起来,他勉强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体,但因为仍被束缚着,还是动弹不得。他挣扎了一下,便再次倒下了。
“报仇?”族长那发出苍老声音的喉咙里随即冷冷一笑,“你竟也敢妄言报仇?!”一字一字,族长似乎想把这句话钉到技殊身上去。
技殊大口的喘着气,刚才族长那一下似乎还没有缓和过来。
“若不是你,烛玉怎么会背叛我?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族长越说越激动,他额头隐隐爆出了青筋。
我再次想到了如缘曾在琢云小筑对我说过的话。
“五百年前,你捕妖族始祖无故残杀我族,害我青丘国覆灭,我九尾狐族方才沦落至此。上任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亦是丧生于你捕妖人之手,那这等仇怨,我就不报了吗?我九尾狐族一向避世隐居于青丘国内,从未擅入人间作乱,怎的就要承受这灭族之灾?你捕妖族始祖为了扬名于世建立自己的族群,便肆意残杀我青丘国民,这笔账,我都牢牢记着呢!当初他杀了我的父亲,还有我已经怀有身孕的长姐!你可知道,我长姐腹中的孩子,正是这负心人的啊!你们凡人不是有句话吗?‘虎毒不食子’,但他却连禽兽都不如!当初若不是我父亲一时疏忽受了他的蒙蔽,轻信了你们这些虚伪卑鄙下作的凡人,我九尾狐族又怎会遭此厄运?当初,他带着所谓的神女遗物‘碧玉簪’来到我青丘国,将此物献给父亲以表忠心,还对我长姐百般讨好,哄得我父亲将长姐许给了他,没想到,他后来竟凶残到用自己献上的宝物杀害了自己的岳丈和妻子!若不是我和一些在他的残杀之中幸存的族人寻了隐蔽之处躲了起来,如今世上也再不会有九尾狐妖了……如今你竟对我说要报仇?真是可笑至极!”族长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一口气将两族的恩怨通通倾吐了出来,想不到九尾狐妖和捕妖人之间的恩怨,竟已经延续了几百年,只听得我与众人都愣在原地,就连技殊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始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先祖怎会是这样的人……”技殊回味了半天,才恍恍惚惚说道,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族长因为太过激动,话刚说完,身子微微一晃,险些向后倒去。如缘见状赶紧上前从后面扶住了他,但此刻如缘的眼中,却透出了许多悲伤和愤恨。
“族长……您的身体……”子桑在一旁担忧地说。
“子桑叔,外公到底怎么了?”如缘细声问道。
子桑却只是摇了摇头,再不做声。
“族长想必是灵力过度消耗所致吧?”我漠漠说道。
“灵力过度消耗?”如缘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
族长却并没有回应,而是轻轻撇开如缘,再次走向了台阶之上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