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醒了过来,见隐风正坐在屋内,他身前的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我已经闻见了浓浓的草药味。
“姑娘不必担心,只是略动了胎气,喝了这碗药便无大碍了。”
见我醒来,隐风便端着药走到我的床边。
我慢慢坐了起来,一口饮下那碗苦涩的药汤。
“这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午时。”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然后,一席白衣映入眼帘。
归尘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然后从托盘中拿出几个冒着热气的盘子,放在桌上,顿时房间里的草药味道当中,又多出了许多凡人熟食的味道。
“将为人母,却不知照顾自己,真是愚蠢。”他又顺手在桌上放了另一个盒子,“你要的东西,另外三颗,便不给你了。”说完,他拿着托盘离开了房间。
隐风默默一笑,对我说道:“他一大早便去了凡人的城镇,想来是给你准备这些吃食了。”
我望了望那几碟小菜,忽然就觉得腹中已空空如也。于是从床上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了筷子。又看了看那个应是装着两颗魔灵的盒子,若有所思,一时也忘了去夹菜。
“姑娘,有些话,我还是想对姑娘提一提。”
我夹起其中一个碟子里的菜,吃了一口,鲜香温热,的确是刚出锅时的味道。
“我与他,原就没有资格谈论恩情仇怨之事,然世间缘起缘灭,却并非我们能控制。像是我同还恩的友情,又像是芸娘同我的……”这一刻,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哀伤和无奈,但他调整好了情绪,继续说,“他一向高傲得很,对凡事总是不屑一顾,当年我耐不住这谷中凄清寂寞,便一时冲动外出云游,唯有他始终守在此处。其实我亦知道,他一力担起了原本应该我们两人共同承担的责任,但他心中,又何尝不寂寞?又何尝不向往外面的世界?直到……他遇到了你。
“在遂宁镇与他重逢之时,我就已经发现了不同。每次你和那位孟少侠离开后,他都会不自觉地一直望着你的背影。即使他每次都对你冷语相向,但却在你走后,会对那些言语调侃自顾自地回味良久,甚至都忘记了我还在一旁坐着看他。
“此次我留守谷中,他外出寻找封印之珠,却不想他竟然孑身潜入神界,还因此受了伤。昨日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为了去查你的身世。”
我又吞下了一口菜,但拿着筷子的手却停在原处。
“隐风仙人,你告诉我这些……是想……”
“姑娘也不必介怀,明日过后,我们便将不复存在了,我只是想让姑娘知道他的这点小心思,最起码,能够为我们的存在留下点印记。”
说完,隐风也取出了一根白色的短萧,这萧似乎同归尘的禁虑萧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短小精致了些。
“这萧是我用一块通灵玉石为基所造,我在谷中收集了归尘留下的那些灵力气息注入其中,说来,也算是一个灵物了,我想将它送给姑娘,或许终有一天,这萧也能修出灵来,这灵想必也会融了归尘的一丝灵气,便让它代替归尘守护姑娘吧。此事归尘并不知晓,姑娘只当一切如常便好。”
隐风将短萧放在桌上,对我谦谦有礼地笑了一下,便抬着已经空了的药碗退出房门。
我注视着那根短萧,又夹起碟中的菜吃了几口,只觉得眼睛有些热。兴许是因为这菜有些辣味吧。
这一日过得异常宁静。自午饭后,归尘和隐风在没来过。我抽了个空档将魔灵交给了花鸟,她欣喜之余,却也并没有立刻离开。再然后,便没有人再来打扰了,大家似乎都在默默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我独自一人,难免又一次被纷杂的思绪沾满了整个脑海。就那样或站着,或坐着,或在门外闲散地踱几步,或斜倚在床上略小憩一番,不知怎么就已经入了夜。
一阵困顿感袭来,但始终无法入眠。
然后,门开了。归尘依旧抬了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中的菜仍是冒着热腾腾的气息,鲜香的味道顿时溢满了房间。
他见我又是靠在床上,便刻意没有出声,只将那些小菜放到桌上,唤了一句让我趁热吃,便准备转身离开。
“仙人留步!”在他即将打开房门之时,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略侧过身看了看我。我从床上起身,走到桌前。
“仙人这么辛苦为我带回这些好菜,为何不赏脸与我一起用个餐?”
“不必,我修了辟谷之术,无须进食。”
他虽这么说,却并没有开门离开的意思。我笑了笑,绕到他的一侧,将椅子端出,看着他说:“是吗?那我倒是好生奇怪,若仙人当真没有吃过凡人的食物,怎会一次就买到如此味道鲜美的小菜?也对,仙人本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是吧?”
归尘又是惯有的那副被拆穿了清高表象的恼怒之态,但过后,他还是走过来,坐到我给他摆好的椅子上。
我做到他的对面,轻轻抬手,掌中便多了一个翠绿色的瓷壶。
“这是刚才我特意请阿念去镇上买来的醉花酿,算是对仙人为我精心备餐的答谢吧。”
说罢,我再一挥手在桌上幻出两个酒杯,这便斟上了酒。
我先端起了酒杯,举了起来:“听说许多凡人都喜欢在赏景或聚会时小酌一杯,这谷中风景奇佳,我们也效仿凡人对饮一杯如何?”
他神情有些怪异地看了看我,然后始料未及地将我手中的酒杯夺过,扔下一句埋怨:“你这身子,怎能饮酒?”
但说完之后,他却将两杯酒都一饮而下,丝毫没了那副仙风道骨的清高模样,而且,看那娴熟的举手仰头、一饮而尽,只怕也不是第一次饮酒了。
两杯酒后,他为了倒了一杯茶,又将酒壶从我面前拿了过去,将其中一个空酒杯甄满,又幻出一副碗筷,夹了其中一个碟子中的菜,吃了一口。
“仙人可否将你的禁虑萧借我一看?明日过后,只怕就没有机会再有幸见到这样的法宝灵物了。”
听到我的这个要求,他有所迟疑,但还是伸手催动灵力,一根翠色长萧便已在他手中。
他又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将萧递给了我,然后,又抬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细细端详着这只萧,用手轻轻地自上而下抚过一遍。
“这是苍黎曾经的配萧吗?”
归尘或许听见我这个问题,又有些诧异,但他随即说:“这是青木夫人亲手为苍黎大人做的。”
“一萧一石也关情,或许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佩戴的萧和玉佩,最后竟然救了他的性命。”
我紧紧握着长萧,另一只手中却已经幻出一把精巧的刻刀。
“你做什么!?”
归尘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站了起来。
“别动!否则,我就一把捏碎这根萧!”
他皱起眉头,死死盯着我。
我不紧不慢拿起刻刀,在萧的一端小心翼翼刻上了“归尘”二字。
然后,我轻轻吹去玉石的碎屑,将长萧重新递到归尘面前,然后笑着对他说:“这样,即使他活过来,也会永远记得是你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了。只可惜,我没法在隐风的玉佩上也刻上他的名字。”
归尘一时也失了神,木讷地接过长萧。我站起来又替他甄满了就,端到他的面前,笑着看他。
“放心吧,萧已经在你手上了,我怎敢轻易损毁仙物呀!”
他缓缓坐了下来,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将这顿最后的晚餐吃完,一壶酒也见了底。夜深了,归尘便收拾了餐盘,带着几分醉意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满屋的沉寂和落寞。我躺回床上,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苍黎……苍黎……你终于回来了……不要再抛下我了……”
“琢儿,我回来了,不会离开了。”
在另一个意识强加进来的情绪中,我猛然惊醒,只觉得头有些疼,还有略微的晕眩感。
床边的纱幔不知何时被放下了一半,模糊了许多视线。我慢慢坐了起来,发现天色已然亮了,这是几时了?我只想着应该赶紧和阿念他们会合,前往那处溪流附近,但让我再次抬眼时,身子却彻底僵住了。
此刻,背对着我坐在桌旁的,那个背影……我顿时心跳加速,我似乎……错过了什么。
我努力回想,是否缺失了某一段记忆,又或是记忆错乱了。但下一刻,那个人却已经转身过来,毫不掩饰地注视着我,目光中,透露着无限的温存,但我知道,那温存,更多的却并非是给我的。
苍黎,他果然回来了。
“你醒了,银洛。”
我看见他,只觉得脑中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有什么东西想要爆发出来,于是,我只觉得无比混沌,一时失语,只看着他走到了我的床前,任由他坐到我的身边,用手揽住了我的肩。
这一刻,一阵浓浓的暖意传遍我的全身,我知道这感觉断然不是我的,但却无力反抗,就这样默默接受了。
“我不是青木琢。”
许久之后,我忽然低下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我明显感到肩头一紧,但随后便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是银洛,不是琢儿。我知道。”
“那个婚约……我不想成为替身。”
“我知道。”
但他却并没有将手从我肩上拿开的意思。
“我已经……怀有身孕,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凡人。”
“我知道。”
我忽然有些着急,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但我却没有勇气真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
焦灼中,他却将我搂得更紧了。
“琢儿是我心中磨灭不了的爱恋,但也是刻骨铭心的痛。而你不同,你与她又一样的相貌,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液,但你就是你,是银洛,不是青木琢。我从未想要将你当做替身。”
我无法理解他的话。曾经预想到的,还是发生了。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苍黎真的复活,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入让他复活的这个局里。
那被掩埋的在魔域与苍黎朝夕相对的四十年的记忆,此时又全部涌现出来,占满了我的脑海,让我十分痛苦。即使没有过多的交流和互动,更没有太多的波澜和经历,但那毕竟是四十年啊!那些日子,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对着一个人,所有的目光都只能放在一个人身上,仿佛都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个人的形象,已经被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即使并非是那种依托于情感的铭记,但我此刻仍然无法坦然面对。
“你在想什么?”
他终于放开了我肩上的手,却转而与我相向而坐,将那毫无遮掩的目光投到我的身上。
“我……”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些异动。
苍黎侧了侧头,面色严肃了几分,但当他再次转头看着我时,又恢复了之前的那般温和。
“我知道你的顾虑,有些情感,我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但这一次,你的的确确帮到了我,我便不能不管你。你且先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回。”
说完,苍黎起身,开门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