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
世界被拉下了关灯的吊扣,灯光迅速熄灭,晚霞也渐渐褪去色彩,训练室如同被褐色的大雾包围,一道落在地上的影子暗沉沉地移动着。
风从窗外吹来,沁满了凉意,暗绿色树叶与近黑色木枝婆娑摇晃,影子投在了窗上和地板上,与她的影子交融。
和着风声,“沙沙”声响了一片。
她的灵魂是寂静的,闭着的双眼前,水蓝色光芒缓缓亮起,光源是右手斜斜拿着的冰蓝色法杖顶端。
左手手掌包容地摊开,在法杖顶端左边两个光球距离的地方应和着升起光芒。
体内的元素无声流动,周围无形的“点”聚拢又分散,往复循环,按着规律的古老咒术脉络轨迹系统地运行。
嘀嗒,嘀嗒。
或长或短的清润水滴声在她的心间响起,到达一定的时间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法杖顶端向下开始在半空中滑动,从左至右划了一个半圆,然后一直向右边划去,她的右手臂连带着伸直了。
她的动作是轻柔的,仿佛只是在拨动着潺潺流动的水流;也流畅得优美,一道湖蓝色的光轨复刻着她动作的轨迹在半空浮现,然后又缓慢消散。
与此同时,左手掌心浮起一个足球大的白色光团,光团不断向上飘去,右手拿着的法杖又向上划了四分之一个圆,直到最新涌现的光轨顶端与白色光团平齐,之后二者交融。
埃西莉亚放下了举着的双手。
左手自然贴着衣摆,右手的法杖在半空快速转了几个圈,再接着被一把抛上空中,与仍飘在空中的光芒相遇,如同石子被抛入了水面惊起涟漪,如同产生了反应的化学药剂,以头顶的光芒为中心,淡蓝色的光芒如同喷泉般向下飘散,右手再次握紧法杖,横着的法杖从右侧往身前划了一个弧度,与她上身平齐的圆形法阵霎时间出现在空中。
淡蓝色光芒仍然源源不断地向下散逸浇筑在新生的法阵上,给予其力量加持。
法杖的光芒渐渐增大,从无形演变成淡紫色的光,直至变成深紫,淡蓝色光芒宣告破产消散,埃西莉亚的灰色头发被法阵卷起的气流吹得往身后不停飘舞,她将双手合十,然后两只手掌各退一步,从掌心之间可窥见竖立着的冰蓝色法杖,“微雪”。
法杖尾端终于触碰到了紫色法阵表面,法阵光芒更甚,眨眼之间,法阵连同那紫色光芒倏然消失,出现在她身后的,是呈扇环形状摆开的暗金色虚影符咒。
埃西莉亚抬起手,往测试机器的方向一压。
符咒一齐向机器涌了过去,在接触到机器的一瞬间,暗金色光芒在那里停驻了一会儿,接着如同被机器吸收了一般,很快消失不见。
训练室恢复了先前的昏暗。
唯有陡然亮起屏幕的测试机器,在面板上投出了一串长长的数字。
埃西莉亚走进一看,歪了歪头,然后将机器关掉,走出了训练室,将背影留给了风、树与暮色。
才关上训练室的门,她转身一看,又看见了那个人。
长到腰部以下的黑发,琥珀色眼睛,古朴严肃得如同刚从几个世纪前的棺材里取出来的、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着装,以及一如既往的,沉着且没有情绪的面容。
天很快就要彻底黑下去了,她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于是问了一句:
“有什么事吗?”
雕像一样的人开口了,温润且带有磁性的嗓音也盖不住他本身冷淡疏离的色彩:
“恰巧路过,看见你的施法。吟咒时间长了一点。”
闻言,埃西莉亚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道:
“我好像并没有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观察到他宝石般的眸子里被投入了一把燃烧的火柴,虽然那火焰很快被他压制熄灭。
微微笑了起来,她好像终于满意了,接着道:
“我是第一次使用那个法术,我知道在真实的战斗里那些被浪费的时间足够我死几百次了。”
厄尼斯特感觉得到她根本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因为她接着又说:
“那些动作和轨迹都是照着你展示过的学的,我知道训练时所有人里需要让你展现的动作细化到那种程度的只有我,和你们从小就接受系统教育不同,我是野路子出身,很多习惯需要改过来,这也是你说过的。”
她看到对方闭紧了嘴,她接着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现在无法判断我应该说什么,就把想说的都说了,你不会介意的。”
说完,她又想了想,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了,于是看向他:
“所以,你有什么事吗?”
厄尼斯特无言地看着她。
她恍然:
“哦,你刚才说你只是路过,所以应该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她离去的动作毫不迟疑,厄尼斯特却拦住了她:
“有一件事。”
埃西莉亚挑眉,看向他。
“……原本在智网上说就行了,现在说也一样。接下来的训练不适合用学院的训练室和仪器,从明天早上开始到拉米瑞兹家族宅邸的训练室训练。”
明天是周日,早上没有课。
埃西莉亚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臂。
厄尼斯特看着她。
她将他的手臂翻了个面儿,然后指尖捏起落到他袖口的火红色枫叶。
“这个颜色不适合你,”
她解释道,然后将枫叶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更适合做我的书签。”
厄尼斯特仍然保持着沉默。
受药物作用影响,她的语言和行为举止异于平常的时候不少,他也渐渐习惯了,也因此知道像现在这样的状况极其稀少。
过去的“出格”,往往是显得更为活泼外向甚至神经质,但是言行所涉及到的都是浮于表面的物件、事件等存在,与她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相关的内容与她平常时一样从来不会出现。
一开始与她接触的时候,她在失控时也会和现在一样袒露内心的真实想法,越往后则越发内敛,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她主动和人谈论平常的事物和自己的心理活动。
多听听吧。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自己。
他不明白,但是照做了。
——好像有什么就要流逝、彻底消散了一样。
直觉吗?如果是的话,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只是他现在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埃西莉亚的大脑此时一片混沌,如同被笼上了一片大雾,她在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很危险,是需要她提防的对象,但是在某些方面又可以交付全部的信任,出于利益角度,他会比她自己更爱惜她的生命。
现在状态的她分不清需要提防和可以信任的部分,二者交织在一起绕得她头晕眼花,她只好不再去管。
她顺应自己的想法,把想说的都说了,把想做的都做了,至于对错与否,管他呢。
反正她现在做不到深入地去思考所谓的应该和不应该,那就随他去吧。
埃西莉亚脑子抽痛了一瞬,而后是一阵制止她所有思考的晕眩。
她闭了闭眼,身形摇晃了一下。
某个眼睛睁开的瞬间她似乎看见眼前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而在她自己扶住墙之后,黑色的东西很快就不见了。
她想晃晃脑袋把这阵晕眩晃走,但是她的感受告诉她不要那样做,她现在已经够晕的了。
她捏了捏自己的额角,闭着眼说:
“你还在吗?”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依稀之间听到了什么话,但很短,她没有听清,之后的事情她就全都不记得了。
一声叹息。
她只记得倒下前的一声叹息。
不是她的。
……
黑暗渐渐散去,光亮溢入眼缝,她睁开眼,对上了一片洁白的天花板。
耳边是均匀规律响着的“嘀嗒”声。
她微微侧头看去,脑袋霎时间感觉被千万把锤子同时狠命钉入生锈的长铁钉,她浑身颤栗起来,呼吸声和心跳声加快,余光中贴着标签的吊瓶以及其下连着的管子闯入了视线。
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感到吃力。
耳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她无心分辨话语的内容,只是无措而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片白色。
无措,茫然。
……
厄尼斯特将她的全部神情收入眼底,闭上了眼,眼前仍然是她不知所措的面庞。
心底有什么细密的东西浮了上来,很尖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很久他都没忘掉这种感觉。
他微微攥住了拳,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想再多也没有用,他知道该做的事情他仍然会去做的。
这是他的“应该”。
“少家主,数值有些错乱,需要重新调整……”
有人在他身边汇报,其后列出的数值的确与要求值有着不小的距离,确认后续方案没有问题后,他点头同意了对方提出的处理方案,并道:
“原本计划的最终仪式也是要在这几天进行,这次一并安排好吧。”
“是。”
另一个人上前道:
“阿蜜莉雅女士确认了联络时间……”
“嗯。”
“亚莉克希亚小姐要带昂赛汀家族的查尔斯小少爷回来住几天,人已经到了。”
“……”
厄尼斯特深呼吸一口气:
“联系过莱文·昂赛汀了吗?”
“……就是莱文少爷亲自送过来的。”
“……”
厄尼斯特这回只沉默了三秒,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给他安排住处了吗?”
“亚莉克希亚小姐让他住在小学堂里的备课室……东西他们已经自己搬过去了,查尔斯小少爷不让我们再动他的行李。”
厄尼斯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我之后再联系莱文。随他们……不,派两个人盯着,如果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立即阻止。”
上报的人实在想说两个豆丁大的小孩能有什么出格的举止,所谓的行李零食就占了一大半,剩下的不是儿童故事书就是巴掌大的飞船模型……不过他不是很敢,于是只是闭紧了嘴退下。
紧接着,卢修斯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那咆哮声比起老虎有过之而无不及:
“查尔斯·昂赛汀住进来了!!!他怎么敢!!!”
厄尼斯特:“……来者是客。”
卢修斯:“亚莉克希亚把原本要分给我的月季全挪到备课室去了!!!你赔我月季吗!!!”
厄尼斯特:“……那的确很过分。”
卢修斯:“是吧连你都觉得过分!真是受不了,莱文·昂赛汀一定是故意膈应我的!!”
厄尼斯特:“……嗯。”
挂了电话,身边的人迅速给他递了一杯水。
放下杯子,他的情绪再次平复了下来。
他垂下眼睫最后看了躺在床上嘴唇毫无血色的少女一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