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对而立,伊瑞丝眼里覆满寒霜与坚冰,无言地凝视着他。
厄尼斯特用手帕缓慢擦拭自己的手,漠然开口:
“这不是你自己预设好的结局吗?为什么这样看我?”
闻言,伊瑞丝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如果你不喜欢别人看你,可以找一块布把自己裹起来。”
手帕在落地前燃烧殆尽,伊瑞丝在他冰冷的轮廓中读出了几分愠怒。
“不是提前说好了升起气球的那个人是实验体吗?为什么出来之后你换上了她的斗篷?”
“为什么?你不如问问你自己,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对于你,我在最后遵守了承诺。”
“你的箭对准的是我。”
“那是因为你穿上了她的斗篷。”
“就算是这样,我要怎么确定你真的没有区分出我们两个?你明明看出了穿斗篷的是我、再顺势而为瞄准我,这难道没有可能吗?”
厄尼斯特无言以对,他首先觉得她在强词夺理,然后又发现,这才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毕竟,他的确在发箭之前犹豫了,不是吗?
她的怀疑没有问题。
更何况,气球的意义实验体显然不会不知道,他们与实验体难道就没有所谓的“约定”吗?她要如何确认他最后遵守的是与她的诺言而不是与实验体的?
无法以真心对待对方,也无法向对方交付信任,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唯有一点可以确认:厄尼斯特在这一事件中提供了足够的协助,那么她就会践行交易的最后内容。
她将一朵由寒冰雕刻而成的雪花抛给他,并道:
“只有看到这个的时候,我才会履行承诺。”
感情于他们的关系无益,但利益凝结成的链条在他们之间坚不可摧。
厄尼斯特只看了雪花一眼就将其收起。
广阔天地中,二人甚至连招呼都没打,就各自转身离去。
*
传送法阵的另一端,是一间没有点灯的地下室。带血的小丑面具被摘下,缓缓滚落到桌上,一只手撑在一旁,忽然散在手臂周围的发丝在白炽灯亮起后,流转出流畅而锐利的银光。
含着不甘的眼眸慢而轻雅地从下至上扫视室内,按在桌面上的手掌缓慢收紧。
吐出一口气,来人站直了身体,将视线投向来时的方向。
*
同是不可见光的暗处,火光跃动的壁灯照亮了整条狭窄的地下走廊。这是自厄尼斯特·拉米瑞兹的书房暗门通往地下藏书阁的唯一道路。
“嗒、嗒……”
平缓而沉默的脚步声穿过走廊,走至路途终点的人推开了尽头的那扇门。
一室光芒霎时间倾泻而出,他反手将门关上,脚步不停地绕过坐在桌上靠着墙边书架的灰发法师,把手中的文件放到了尚未被人占领的长桌一角。
伊瑞丝披着制服斗篷、双腿交叠安然端坐桌上,左手捧着书,右手拿着笔十分散漫地在书上勾勾画画,从始至终没分给他半分余光。
“一只猫在钓鱼,一只兔子在岸上吃草……”
伊瑞丝念着。
厄尼斯特看她没有下来的想法,便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另一个角落,与她面对面,然后安然落座。
“这句话写得很有意思。”
伊瑞丝笑着把书递给他。
厄尼斯特接过她松松垮垮递过来的书,扫了两眼,动作微顿,目光在书页上重新逡巡两轮,然后他将书合上,不带感情地陈述道:
“这句话是你自己编的吗?”
伊瑞丝换了条腿翘,又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几页:
“你不会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厄尼斯特轻讽似的微微勾起一边嘴角:
“鱼钓上来了,味道怎么样?”
伊瑞丝敷衍般晃了晃腿作为回应:
“一股怪味儿。”
伊瑞丝曾向厄尼斯特对奥利维娅模糊的立场表达了质疑,于是在协商之下,她让厄尼斯特这次顺便帮她给奥利维娅递了点含真又掺假的消息。
格拉西亚与厄尼斯特做出了“实验体”要取代伊瑞丝、提前规划的地点是游乐园、厄尼斯特会亲自动手……这些“事实”,她全都传给了奥利维娅。
同时,消息中还包括实验体没有与逆点相关的任何基因,甚至为了更好地掌控她,拉米瑞兹家族还刻意降低了其魔法天赋这一点。
也就是说,实验体对诺维罗家族没有半点用处。如果拉米瑞兹家族要杀了伊瑞丝,奥利维娅站在诺维罗家族的立场上要做的,就是保护伊瑞丝,最好还要杀了实验体。
拉米瑞兹家族无所谓“伊瑞丝”的真假,只要计划能顺利进行,棋子是谁都一样。但是诺维罗家族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研究对象和生育工具——要有学习禁忌魔法而无后遗症的基因,或者优秀的遗传天赋。
阿德拉与格林的死亡是横亘于诺维罗家族与伊瑞丝之间的天堑,他们会就着这血海深仇与利益纠葛不死不休,换而言之,谁也无法替代他们刀锋所指的目标。
他们未必猜不到伊瑞丝没有和伊妮德一样的容纳禁忌魔法的能力,但成长潜力极高的伊瑞丝活着本身就是他们的一个大麻烦,他们想要的是在铲除她的威胁和榨干她的价值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尽管那样的平衡点对伊瑞丝来说十分恶心。
所以,从一开始,伊瑞丝就给奥利维娅预设了一个“己方”的立场——在针对实验体的方面上。
但奥利维娅的反应让她感到十分困惑——奥利维娅居然想要杀了她——还没榨干她的价值,诺维罗家族那些老古董都不会愿意在现在杀了她啊。
伊瑞丝对厄尼斯特说的是试探奥利维娅,但她还光明正大地藏了让自己在厄尼斯特放箭的时候多个帮手的意思。她那个时候并不确定厄尼斯特最终会不会真的杀了她。
“怎么会?她可是一收到你换过血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来杀你了。至少,她对你的感情无比真挚。”厄尼斯特笑着说。
伊瑞丝的表情沉了下来:
“我没有让你把我换过血这件事也告诉她。”
厄尼斯特看起来很放松:
“我只是帮你完善了一下你的小计谋——这件事我可没骗你,你不妨从结果倒推回去——她想杀你,这也就意味着她既没有站在诺维罗家族那边也没有站在你这边——哦,也不能这么说。”
他话锋一转,转而提到:
“最近一直有人在高价收购复生魔药的材料……”
所谓的复生魔药并没有大众所理解的复活死者的功能,它只是一种顶级到好像触摸到“复生”边界的治愈魔药。
伊瑞丝皱了皱眉:
“我不想知道这个。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觉得她在没有取得我同意的前提下擅自决定我的命运的行为有多么高尚。”
厄尼斯特很少听到她这样认真地回话,他挑了挑眉,道:
“好吧,好吧……”
他靠着椅背,气度从容地说:
“那我们聊聊另一件事……格拉西亚告诉我,艾尔莱克斯要求我们留下‘伊瑞丝’的命。”
“你之前不是说,他不会在这件事上分心吗?”
“那也是格拉西亚告诉我的。谁知道他们两个在闹什么矛盾,他们在你的问题上意见似乎不太统一。”
“格拉西亚说……格拉西亚说……呵,如果不是你还受限于格拉西亚和艾尔莱克斯,事情根本就不必这么麻烦。混到了这种地步还躲不开格拉西亚的监视,害得我也要陪着你演戏,你一点都不羞愧么?”
“那真是抱歉,我并没有要求你陪着我演戏,我也不知道我应该为什么羞愧,对此,你有什么指教吗,阿德拉小姐?”
“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缺少你曾奉为信仰的‘体面’了。”
“你说话倒是一如既往地视礼节如身外之物,阿德拉小姐。”
厄尼斯特一边开始和她呛声,一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递给她:
“上次体检后阿尔比尼娅教授帮你调整了药方,不谢。”
“哦?这次你又偷偷放了什么慢性毒药吗?”
“那倒没有,微量致死的毒药也没有,请放心。”
“听着真让人担心啊。”
伊瑞丝将纸条叠好收起来:
“下次还是让教授转交给我吧,不然我拿了你递给我的东西回头还要把手洗得脱层皮。”
“我的手什么时候沾了胶水吗?”
“当然,当然,是比你的本性还要死皮赖脸的胶水。”
“那可真是糟糕。”
伊瑞丝果真取出手帕一下下擦着手,还问道:
“我的‘探子’呢?”
厄尼斯特调出了对着花园的监控:
“睡着了。实验体的那些资料可都是她拍给你的。”
伊瑞丝看着趴在石桌上睡得十分安详、脸颊都被压出红印子的亚莉克希亚,说:
“我知道,我的探子勤劳又聪明,连卓雅他们都骗过去了……对了,你知道实验体的名字吗?”
“这个问题,你去问乌利希比问我更有效率。”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我是说,我很期待你成为我的实验体的那一天。空间魔法很有研究价值,不是吗?”
“的确,不过我们的交易内容包括这一条吗?”
“当然,这是我刚刚加上去的,我认为这有利于增加我们交易的公平性。”
“对于你对‘公平’的独到见解,我愿闻其详。”
“你么?你听不懂的。”
“不听听怎么知道呢?还是你编不出来了?”
“……”
在她动手之前,厄尼斯特悠悠开口:
“走吧,格拉西亚在等我们。”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需要扮演我的克隆体。”
“那你现在可以切身体验了。”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如果你想的话,也没关系。”
伊瑞丝把书扔给他,厄尼斯特稳稳接住,然后按照它们原来的顺序放回书架上。
……
地上,会客厅内。
厄尼斯特和格拉西亚的面前各摆着一盏茶,伊瑞丝坐在一边垂头绞着手帕,等到他们把这次的事情聊得差不多了,格拉西亚扭头笑问:
“今天你表现得很好,想要什么奖励吗?”
伊瑞丝的手指动了动,无声地攥紧了手帕,她快速、坚定而略带急切地说:
“我想要老师……她在哪里?”
格拉西亚笑着叹了口气,然后道:
“假期结束就送她去伊瑞丝在学院的宿舍吧,再让人给她买一柄法杖。”
伊瑞丝的表情有些呆滞,厄尼斯特没有看她,而是对格拉西亚说:
“乌利希作为实验室负责人的抚恤金也一起交给她么?”
“可以,那孩子好像也没有可以领她的抚恤金的人了。”
“实验体”的眼眶红了。
在她们出发去游乐园之前,乌利希还好好的,会是谁杀了她呢?
伊瑞丝一直和“实验体”在一起,不会是她……
格拉西亚瞥了厄尼斯特一眼,厄尼斯特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伊瑞丝·阿德拉给乌利希的魔药里掺有延缓发作的毒药。你的老师对我们还有用处,我们没有必要杀她。”
格拉西亚笑着看向实验体。
才怪。研究人员失去了双手,还能有什么价值?乌利希在拉米瑞兹家族的“地下”工作多年,知道的隐秘可不少,这次居然还对一个实验体产生了可能会成为不可控因素的“感情”……况且下一个这么合适的灭口机会不会那么好找了。
但“心性单纯好利用”的“实验体”除了相信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而迫于形势只能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在“实验体”的皮囊之下的伊瑞丝本人险些被气笑,明面上却还要老实装乖。
很快,“实验体”就被厄尼斯特随便找了个理由支开,室内只剩下格拉西亚和厄尼斯特两个人。
格拉西亚不会主动问他有什么事,只是微笑着看他。
厄尼斯特一反常态地没有马上说明情况,而是先气定神闲地拿起茶杯敛眸饮了口茶。
格拉西亚的笑容更甚,她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直到他以最为平缓的语气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伊瑞丝带着乌利希逃回了劳伦斯地下城。”
格拉西亚面上仍然维持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几分。
厄尼斯特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蕴藏着将起的风暴,他将一叠魔法痕迹追溯报告放到格拉西亚的面前:
“你的监控魔法被伊瑞丝·阿德拉发现了,她通过定位你的魔法监视位点找到了监控漏洞,反推出了用幻觉魔法掩护撤退的最佳路线。我的人在劳伦斯地下城的入口处发现了她们的踪迹。”
刚刚还在与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共庆胜利的拉米瑞兹家族继承人此刻作出定论的语气同往常一样沉稳而果决:
“格拉西亚·拉米瑞兹,你需要为这场行动的失败负主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