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唇角的最后一抹笑,沈青潼伸伸懒腰,冷冷地吩咐下去:“哀家要休息了,没有哀家的命令,谁也不准来打扰!”
而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梆——”打更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因了距离的阻隔,显得有些迷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噗——”屋子里的灯,熄了。
吹熄了灯,但沈青潼却没有上床,呆呆地坐在床榻一侧,捂面静思良久,半晌一声低低的叹息从指缝间溜走。
眼看着时间已经不多了,沈青潼也收起了心里烦乱的思绪,起身开始准备出门前的工作。
先将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弄乱,塞了一个枕头在被子里,做成被子里蒙面躺着一个人的样子。然后沈青潼又将床榻的帷幔放下,遮去了床里的光景,并且也没忘了把平日里常穿的那双鞋子放在床下。
认命似的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件紧身的衣服,因为怕冷,所以在亵衣外又多加了一件贴身的棉夹袄,将腰间的绦带系好,头发挽起也用丝带牢牢地绑住固定在脑后,灰黑色的毛毛大衣披在身上,沈青潼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跺脚悄悄开了门溜走。
因为金牌给了曲蔺华,自己身上没了护身的东西,沈青潼显得格外小心,仗着自己在芳华宫居住了不短的时间,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避过了侍卫的看守跑出了芳华宫。
除了芳华宫,拣了条最幽静的路,沈青潼一步一步离开这个权力中心,直到感觉腿脚已经走断了,腿肚子处的经脉轻轻跳动,隐隐的酸疼浮上来,终于远远地望见了约定的地方。
这时,远处的更夫敬业地敲了二更。
“太后娘娘还真准时。”一句戏谑从耳畔传来,堪堪擦过肌肤,轻飘飘的口吻却让人皮肤上不由起了一层小颗粒。
一定是离得太近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沈青潼稳了稳自己的心神。
这熟悉的声音,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谁了,正是那张纸条的主人,约她来这儿的人,因而她一点也不吃惊,回转头甜甜地一笑:“帝君陛下也很早啊,这么冷的天,不惜以帝君之姿早早地来等哀家,应该表扬一下。”
沈青潼估摸着,照楚复的脾气,他恐怕会回道——“谁想来等你了,不过是怕你坏事,所以才来的早些。”
十有八九,她都能猜得中楚复的反应。可奇怪的是,今天楚复却没那么小心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跟上,我们走。”
“走?去哪儿?”沈青潼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还没等她问出口,楚复已经一马当先地往前走了。
楚复人高马大,腿脚也长,步子迈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自然走得快,沈青潼只好连跑带跳地追赶着,才能不被落下,张大了嘴不停的喘气,连问个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该死的楚复,以为他是谁呢,一言不发地叫她出宫,又一言不发地带她赶路,她连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越走沈青潼越觉得不对劲,路边的风景眼看着越来越眼熟,好像前不久才来过的样子,但一时想不起。直到遥遥地能望见故湖,沈青潼终于记起来了,这条正是去往“醉倾城”的路,她曾沿着这条路前往“醉倾城”去带回舞阳等涉案人等,因为只走过一两次,所以先前并未想起来。
沈青潼眉峰一皱,瞅着楚复如山的背影,沉思着他难道是要交代什么了么?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沈青潼已经尝过死亡的滋味了,并不想想象的那样是能够完全解脱的好,于是毫无意外地选择了爆发,叉着腰站定在当下,恶狠狠地怒道:“亲爱的帝君陛下,你若不说清楚,哀家便不走了!”
楚复听了她的话,果真停下转了身来看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委屈无比地道:“不是你想知道真相吗?寡人这就带你来看了,很乖吧?”
望着那双眼,沈青潼简直要觉得自己是个强抢妇男的山贼女匪了,可他说的话又是那么欠扁,瞬间点燃了她的怒火,不是炸药桶旁边的那支香烟那么点火星,而是直接将炮筒扔进炸药桶的那种。
反正自己不庄重不矜持不太后的样子他都看过了,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有怒气自然就得发!
打定主意,沈青潼便不再压抑自己的怒火,与他隔着接近一个头的身高距离遥遥相望,一字一句地怒道:“楚复,你丫的够了,玩人也不是这么玩的!”
楚复闻言,愣了一下子,只是很短的时间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他走近沈青潼,替她系好因为太过激动而挣开的大衣系带,将她全身都裹住,只露出半张小小的脸蛋。
两个人离的很近,夜已深,看不到四周一豆灯火,只有天上的月亮投射下淡淡的清辉,洒在人的脸上,好像是水银在缓缓淌过,令人看得更加不甚真切。
沈青潼努力地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楚复那朦胧的脸色,她想,若此时是青天白日,自己大概连他有几根毛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想完,却又觉得自己太过无厘头,自嘲地扯扯嘴角,拉起一个无力的笑。
“你啊,脾气总是这么不好。”楚复轻叹一句,手掌落在沈青潼瘦削的肩上,明明是清冷的夜里,但他的手掌却仿佛是藏着火种,落下的地方隐隐泛起一种烧灼的疼。
沈青潼静默,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应答。
“可是我宁愿我看到的你,永远这般脾气不好,因为我知道,只有对着我你才是这个样子,一回到宫里你就是那庄重典雅的太后娘娘。我真的很不想回宫里,一回去什么都变了,若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你不是太后娘娘,只是沈青潼,而我也不是帝君陛下,只是楚复,那该多好……”
楚复仿佛是着了魔怔般,自言自语道。
死寂的夜里,沈青潼能清楚得听到他的喟叹:“也罢,当初江山美人的题,是我自己做了选择,现在也是活该,不值得同情。”
沈青潼微微张了张口,突然很想问问他,江山美人的选择题他可曾后悔?若是现在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江山,而牺牲美人吗?
但到底是哑了言,楚复的一番话是说给以前的沈青潼听的,自己不过是白白占了人家的身子,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追问呢?
“走吧,你想要的答案,我细细说给你听。”楚复牵起她的手,是记忆中熟悉的凉。
时光恍然倒流,回到了他们年少轻狂的曾经,打马而过的年华,是彼此温暖的路途,只消一个眼神,便望穿心底,只用一缕笑靥,便从此沉沦,只凭一颗心动,便万劫不复。
然而,现在的他们,尽管牵着手,彼此之间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世间伦理,隔着流言蜚语,再不能剖开一颗心给对方看。
沈青潼哑了言,情绪有些低落,任楚复牵着她的手往“醉倾城”的方向走去。
但再远的路途也会有终点,尽管他们已经将脚步放得很慢了,但只觉得之间如逝水,一会儿功夫便到了“醉倾城”门口。
没等两人推门,门却自动打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后,声音比之之前有些沙哑,带了浓浓的鼻音,许是患了伤寒,在天寒地冻的冬季,这是很常见的。
她唤楚复“主子”。
沈青潼讶异地抬头,见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慌忙捂住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又转头去看楚复,却只望见他的侧脸,坚毅的线条仿佛是刀刻上去的,一点松动的变化都没有。
楚复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搭理开门的女人,依旧牵着沈青潼进了门。
开门的女人对楚复的态度,似乎已经见惯不惊了,低眉敛首地将门关上,眼神却落在沈青潼和楚复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仿佛是被浆糊将眼睛黏在上面了,都忘记了移开。
沈青潼察觉到了这炙热的目光,好像自己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任人打量,心里很不爽,作势就要将楚复拉住自己的手给甩掉,但不想楚复却跟她卯上了一般,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就是不松开。
遇强则强,沈青潼也不是吃素的主儿。从门口到座椅那一截短短的路,两个人就已搏斗了好几个回合,但无奈男人天生就比女人力气大,沈青潼半点便宜都没讨到不说,在撕扯中还把手腕给弄疼了,红红的一片。
楚复咬牙,似乎是在压抑着怒气:“你就不能乖一点嘛,就今天一天将就着我都不行吗?”
“放手!楚复,你弄痛我了!”沈青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回应道,她能感觉门边那女人探究的目光都快把自己身上给戳出几个洞来。
沈青潼的皮肤轻薄,是很嫩稍微有点伤痕就很明显的那种,楚复快速地低头扫了一眼,果真看见自己的手掌下,白嫩的肌肤上腾起一片红色,像是黄昏天边的火烧云,看在他眼里却有了触目惊心的意味。
于是,楚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拣了张椅子坐下。
沈青潼也依样学样,坐在他旁边,两人之间隔着张小桌子。
大堂里的气氛一时凝结,楚复望着沈青潼,好像在笃定要她先开口一样。
沈青潼白了他一眼,问道:“她怎么会在这?不是应该现在还待在阴牢里吗?”
“谁?英娘?”楚复招手让门边的女人过来,挑眉回道。
倚在门边的女人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还风韵犹存,嘴角略略扯动,强拉出一个牵强的笑,施施然向楚复的方向走去。
“难为太后娘娘还记得英娘,英娘这厢有礼了。”她说着福了一福。
英娘这话说的并没有揶揄讽刺的意味,好像仅仅只是表露一个事实而已,沈青潼却敏感地顿了一顿,挑眼去看。
正巧楚复也在望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灼灼相碰,惊得她转了头避开。她向来是与他针锋相对的,但经过这么多事,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好似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楚复自讨了个没趣,冷冷地说:“今日不过是为着些私事,况且又不在皇宫里,不用太拘束。”
闻言,英娘却没有松一口气,而是瞟了一眼沈青潼,淡淡地道:“帝君陛下,奴家这地方虽说不太讲究,但到底与太后娘娘之间尊卑有别,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全的。”
楚复心中不痛快,听了英娘的话也只是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板着张脸,但沈青潼一瞅见他嘴角下拉的弧度便知,他是不高兴了,可绞尽脑汁,沈青潼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惹到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了。
无视那两人之间的互动,沈青潼索性不再看他,微垂着头,闷闷地问:“你把我叫来到底要说什么,别磨磨蹭蹭了。”
楚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冷笑:“哼,太后娘娘的时间宝贵,耗费在这里难怪会心疼呢。”
似是没听见楚复的挖苦揶揄,沈青潼默言不答,手指互相绞着玩,就是不抬头看他。
楚复拿她没办法,透过高悬的天窗,瞅见月亮的影子,算着时间也不早了,就算是为着她的不耐而生气也只得作罢,先拣了正事儿说是要紧。
“唉……咱们今儿坐这儿的原因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听说太后娘娘身前,最近有个很得宠的年青人,他还挺聪明的,很多事情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太后娘娘,也统统都信了吧?”楚复说的很隐晦,但沈青潼不是傻子,又怎会听不懂呢。
他口中那个“很得宠的年青人”,指的就是曲蔺华吧,想来曲蔺华拿着太后专属的令牌去找他时,便被盯上了。
本以为会紧张,但话一旦摊开了来说,思绪开动在脑海中纠结流转,反而感受不到紧张这种情绪了。
沈青潼向后靠,将背抵在椅背上,衣服穿得挺厚,所以感觉不到木头椅背的凉意,她淡淡地瞄了一眼楚复,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角度:“哟,看不出帝君陛下原来这么挂念着哀家啊,真不知道是哀家之幸还是哀。不过,哀家手底下的人,还犯不着让帝君去担心,他聪明也好得宠也好,自是与高高在上的帝君无关,烦请帝君陛下多关心关心民意,少搀和别人的事!”
一句“别人”,一句“哀家”,处处表现出的都是疏离和推拒,让他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眉头深深地拧成了“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