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还住在皇宫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与大名鼎鼎的冷宫为邻,背面就是高高的宫墙,红色的斑驳印迹是他记忆里永远抹不掉的颜色。在某一个晚上,他挨了另几个皇子的打,遍体鳞伤地一步一爬回来,顾远江听见声响迎出来接他,只消一眼,那个倔强的少年却落了泪。是夜,楚齐高烧不退,他们的小院子里本是有两个嬷嬷照料的,但是宫里的人最会迎高踩低,夜半的时刻早已睡去,任顾远江如何拍门都叫不醒。
迷糊中,楚齐却爬了起来,叫顾远江给他研磨,他提笔挥毫写下了这两个字。就算是老天要他死,就算是临了奈何桥,他也要挣扎着回来。苍天无眼,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此死去这辈子就白活了,他不甘心!这股坚强的意志终于支撑着他熬过了这一劫,他好了起来,却也将“回桥”这两个字拓在了院子里的一块小石碑上,自此之后他更加韬光养晦,一路活到如今。
但这些陈年往事,楚齐是不会讲的,更何况在他面前的是沈青潼。
过了“回桥”就到了楚齐的书房,他遣退众人,只留了顾远江在门外把守,便请沈青潼密室一谈。
楚齐屏退众人,此举倒是在沈青潼意料之中,只是他还留了个年轻男子在门口,这并不像他一贯疑心甚重的作风,难道这年轻男子对他来讲有什么不一样的意义?
见沈青潼目光游移地盯着顾远江,一片怀疑之色,楚齐挥手关上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权充解释:“太后娘娘放心,远江自然是信得过的。”
听楚齐这么说,沈青潼也便不好再多说什么,捡了张椅子坐下,也顾不上喝茶润嗓,单刀直入便开了口:“齐王爷,有些事情你怕是做得不够厚道吧。”
楚齐剑眉微动,语调一游二绕:“哦?不知太后娘娘所说何事?”
“哼……”沈青潼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两声,不屑地道,“这里就你我二人,齐王爷你何必再装?八皇子是你杀的吧?栽赃嫁祸不说,还把哀家也算计在里面了……将哀家弄来做什么劳什子提刑司副司,完全就是个幌子,替你转移了视线,现在再联合一班大臣将哀家拉下马来,八皇子之案拖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查到,如你所愿,最后恐怕就是不了了之了。哀家替你算的这盘账,可算对了?”
沈青潼说完之后,便定定地望向楚齐,不大的眼睛此刻微眯,看起来不过是一条线而已,但是却射出冰冷的光,好似千万把利刃,要将楚齐的肉身斩杀。
但是楚齐却并没有显露出一丝害怕的情绪,他只是淡淡地笑着,手臂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轻轻地啜了两口,端茶的手臂甚至都是稳稳的,没有一点颤抖。他慢悠悠地喝完一口茶,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沈青潼,说话的声音低低沉沉,似夜色渐浓时天便升起的一轮新月,清冷还带着些微的寒意。他一字一句慢悠悠地道:“太后娘娘,您可是在说笑话?恕楚齐愚钝,这笑话,楚齐听不懂。”
“笑话?”沈青潼一惊,似乎是没想到楚齐会死不认账。这段时间的交锋让她对面前这个男人,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他貌似无害温文的外表下,一颗心冷得像是常年浸泡在万年寒冰中,就连血也是冷的,心狠手辣,以利益至上。但同时,他做事十分有分寸,自己算计完了,别人就算知道来龙去脉也无可奈何,因而,现在他不承认了,反倒让沈青潼吃惊不已。
像是看出了沈青潼的出乎意料,楚齐双腿交叠,微微地翘起一条腿呈小幅度的晃晃荡荡,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我既没做过,又何必承认呢?若我做过的话,自然是不会怕承认的。。”
楚齐的这番解释,若是听在平时的沈青潼耳里,大概还会起一些作用的,但是现在的沈青潼已经对他起了怀疑之心。疑心一旦升起,便很难泯灭,不是任他一两句话便可消磨殆尽的。
眼见着沈青潼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怀疑,楚齐也只好无奈地苦笑一下,嘴角拉扯成一个难看的角度,进一步解释道:“我先前哎一直以为太后娘娘是何等聪敏天资,但今日看来似乎也不怎么样啊。烦请太后娘娘您好好想一想,我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您是我在幕后使力推上朝堂的,若是再由我将您拉下马,您可以想象满朝的文武大臣只要知道这件事情的,他们将会如何看我楚齐?而我楚齐,以后又将如何差遣他们,他们还会听从于我这样一个过河拆桥的人所说的话吗?”
沈青潼微微的点头,似是在赞同他所说的话。
楚齐见微有成效,低叹了一口气,继续接着说:“再者,八弟跟我素来无冤无仇,我又为何要杀他呢?帮您那亲爱皇儿楚复出气?得了吧,我又不是圣人,他楚复受不受气跟我何干。说是兄弟,但皇家又有什么兄弟之情呢,不过就是顶着个名分,逢年过节在帝君陛下的引导下大家一起聚聚吃顿饭罢了。太后娘娘,请您好好地想一想,我没理由杀老八,我犯不着,真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楚齐愣愣地看着沈青潼,两眼的视线与她齐平,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张小桌子的距离相望良久。也许是楚齐望向自己的眼神很平静,似洞庭湖无风的湖面,也许是楚齐说话的语气有些低落,还伴随了一两声苦笑,总之,那真诚的态度很容易便让沈青潼相信了他的话,不说全信,但至少是消除了一部分怀疑,开始能够平心静气地跟他相商此事。
“那你说,此事该是何人所为呢?”沈青潼细眉微挑,伴随着问话的语调微微地向上扬,给人带来一种压迫感,但是那压迫感又不会太强烈,以致招致人激烈的反感。
楚齐的唇角浮现一丝笑意,那笑意似有若无,他反问道沈青潼:“太后娘娘怎么反过来问我了呢?此事你们本就有了自己的论断,楚齐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啊。只是,我对黄文靖带着一班老臣主动挑衅,妄图逼你退位一事挺感兴趣的。之前得到消息的时候,倒还以为那班老臣没事儿干,所以鸡蛋里挑骨头找了这么个茬,现在听你说来,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沈青潼扫了他一眼,狐疑地问道:“你不是也借助了一班老臣才把我推上提刑司副司这个职位吗?”
这短短的一句话,信息量却包含了不少。沈青潼这既是在嗔怪他当初推他进朝堂之举办得不够妥当,提刑司副司之职,的确不那么如人意。反过来,又是在质疑那班大臣与楚齐的关系,既然当初为了推她上位能叫得动一般老臣,那么现在他也有脱不掉的嫌疑。
只消扫了一眼沈青潼那狐疑的表情,楚齐便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了,举起手里的茶杯,两个指头拈着杯沿,不喝,只是自顾自地把玩着,幽幽的道:“太后娘娘可别忘了,这里是皇宫,是庆元国最尊贵的地方。您还真当我楚齐是个什么人物呢,其实不过是个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罢了。当初,我答应助您如朝堂,的确是请动了一些老臣,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能叫得动所有人啊。就拿黄文靖来说吧,他就与我不见得交好,根本没理由帮我,更何况很明显,在逼你退位的那帮人中,我显然是没什么影响力的,而黄文靖却可以成为领头羊。”
这话虽然将楚齐现在的境况说的有些太过凄惨了,但沈青潼也不得不承认,在天子脚下,一个人的确是难以只手遮天。至少以楚齐的表面功夫来看,就算他现在创出了一片天地,但到底根基不深,而且也没有母族可以向他提供支持,日子倒也不见得轻松。
沈青潼略一思索,接过了话头,与他讨论起黄文靖这个人来:“哦,那这么说来,齐王爷与黄文靖倒还挺熟悉的了。哀家认为,那班大臣倒也不是畏惧黄文靖,黄文靖的威势尚弱,并不足以统领整班大臣,哀家以为是黄文靖幕后之人在指点江山。不知,齐王爷觉得,那黄文靖幕后之人会是谁呢,抑或知道黄文靖与何人交好,可能帮助谁来对付哀家呢?”
楚齐想了想,目光凝重地盯着红檀木的桌面,略一停顿,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八皇子黄文靖。并且,在这两个人的名字中间用一条线连接起来,方才抬起头,对沈青潼笑言:“太后娘娘可否看出了些什么?”
沈青潼笑笑,也学他的样儿沾了茶水,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将这两个名字都包裹起来,在圆圈的旁边写道:贵。
楚齐倾身,睁大眼睛一瞧,立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沈青潼竖起大拇指道:“看来太后娘娘的确聪明,这般一理,不就将范围画出来了吗?按着这些条件去找人便可。”
这两人所画的意思其实很明显,楚齐的意思是在说,这幕后之人同时与黄文靖和八皇子有关系。首先,他不一定非得是与八皇子有直接的仇恨关系,但是杀掉了八皇子一定对他有所得益,其二,这幕后之人一定与黄文靖关系不简单,不然黄文靖不可以凭一人之威挟诸多大臣。
而沈青潼的意思就更明显了,她将这八皇子和黄文靖都圈了起来,在旁边写上一个“贵”字,表明这幕后之人一定大富大贵。首先,若是不富,那么就无法解释东海所产的贵重腰带从何而来,但光有钱也不行,他还得是个贵人。如若不然,他既难找到为他卖命的有用的人,也很难将自己的人混进阴牢这种守卫森严的地方。
分析出来,粗粗看上去的确是很简单,根据这几项条件,将有嫌疑的人都圈住,一点点地排除分析,就能将范围缩小了。但执行起来才会知道,这项任务有多难。很多东西沈青潼都没办法判断嫌疑人是否具有,就像黄文靖不会傻到自己跑来告诉你他与谁交好,但是想要彻查,却又觉得实在困难,他好似与谁都好,却又与谁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倒是小十九诺王,与他有干戈,是他为数不多的所被人知晓的不合之人。
沈青潼苦笑,灵动的眉毛耷拉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淡淡的“川”字,略有些抱怨和无奈地自嘲:“哀家若是能够分析地出符合这几项条件的嫌疑人,就不会现在还这般焦头烂额了。先前是真不好意思,竟然怀疑到了你的头上,不是哀家不肯相信你,实在是哀家病急乱投医了。已经有朝臣上书,要求将八皇子的尸身早日入土为安,看来那幕后之人已经开始行动,准备销毁证据了。证据一旦销毁,这案子便更不好查了,哀家退位倒是小事一桩,怕的是这案子就此成为了无头公案,无人可了之。”
楚齐哂笑,调侃着沈青潼:“看不出,仅仅一两月而已,太后娘娘便入戏如此之深,已经深深地有了作为一个提刑司副司的觉悟和操守,看来我当日的一臂之力,倒是对庆元国做了不小的贡献,起码挖掘了一个提刑司的可塑之才。”
重重地将茶杯往桌面上一搁,沈青潼本就心情抑郁,听他如此开自己玩笑,心情便更加阴云密布了。
见沈青潼生了气,楚齐便敛了口,两根手指在唇上虚空地一划拉,做了个“封”的手势。待到沈青潼差不多气消了,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补充道:“若是太后娘娘您不好出面的话,那么就由本王帮您去查查那黄文靖吧。”
楚齐一脸诚挚地说,自己愿意帮沈青潼去查黄文靖,通过黄文靖这条已经摆上台面的线索,来解开幕后之人神秘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