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潼躺在软软的狐狸毛垫子上,闭着眼,感觉阳光均匀地洒在自己脸上,暖洋洋的一片,很是舒服,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带上了慵懒的气息:“哟,真是勤俭持家好如玥啊,谁娶到你可真是得了个宝,是吧,曲大人?”
御前行走并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官,不过是从五品而已,但由于地位特殊,离帝君和太后之类的贵人特别近,因而便有了些狐假虎威的气势,犹是一二品的大臣也不会轻易去得罪的。
沈青潼总觉得唤他“曲蔺华”也好,或者“曲行走”也好,并不顺口,所以也就拣了个普通点的,叫他“曲大人”。太后娘娘都这般叫了,芳华宫的宫奴宫婢们都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自然也便跟着这么叫。
曲蔺华也很惊讶,怎么这对主仆间打趣的话题竟牵扯到了自己,但他还是微微抿唇,淡淡地应和着:“是啊,如玥姑娘是个好姑娘,将来定会嫁个好人家享福的。”
“哦?”沈青潼睁眼,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曲蔺华,眼波流转,似是在思量什么,“那曲大人是不是个好人家呢?想不想娶个好姑娘?”
饶是迟钝的人现在也听出了点端倪,更何况是敏感聪明的曲蔺华,他抬眼去看沈青潼,摸不透她这话是一本正经的试探,还是无意义的开玩笑而已。
“嗯?”沈青潼半撑起身子坐起来,逼近身畔站着的曲蔺华,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望进他瞳仁里,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朱唇轻启,“曲大人,说话啊,你这个好人家要不要一个好姑娘为你操持家务?”
见两个人恍若无人地探讨起这种问题,而且明摆了所指的是自己,尽管心里很想听到曲蔺华的答案,是拒绝也好,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也好,总归是给自己这段感情一个交代。但如玥还是羞红了脸,羞赧地扯了扯沈青潼的衣袖,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让彼此太下不了台。
曲蔺华面容凝重,并不看如玥这个当事人,只是盯着沈青潼,好像在探寻她的真实意思。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开了口:“曲某当然会娶妻的,不过条件如此,不敢奢望一位好姑娘。而且,现在时机还未成熟,曲某还没考虑这些事情。”
这一句答话,并未将事情拆穿了说,只是婉言谢绝说自己暂时不需要,说自己配不上沈青潼口中的那位好姑娘。如玥一听,拉扯沈青潼的手臂悬停在半空中,怔怔地愣在当下,眼角开始湿润。
沈青潼依旧是面向曲蔺华的姿势,却好像感觉到了如玥的悲戚,拉过如玥置于自己袖间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握住,给她一点支撑,脸上的表情都没变,对曲蔺华道:“大丈夫,自然应先成家后立业,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有位好姑娘为你守卫后院疆土,还能替你好好照顾妹妹,你才能专心致志地在前方拼杀努力。曲大人,你觉得哀家说的对吗?”
曲蔺华有些手足无措,这些日子跟沈青潼相处久了,彼此间渐渐地便没了最开始的拘谨,有什么话都敢于当面直说。以至于他几乎都快忘了,眼前的这位新科太后可不是省油的灯,平素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一旦执拗起来,却九头牛都拉不回,强势而又执着。
他顿了顿,缓冲好自己有些失态的情绪,望着她的目光中有不解,有受伤,好似在问,你明知我喜欢的是你,又何必将我推向别人?纵使身份相差天壤之别,此生都不可能有未来,但你又怎能就此打着对我好的旗号强塞一个人给我呢?
沈青潼被他那双澄澈的眼眸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轻轻地开口,再度问道:“曲大人,你如何想的,实说实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曲蔺华还是不说话,“曲大人”三个字生生寒了他的心。是了,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庆元国最尊贵的女人,而自己,说好听点别人能唤你一声“曲大人”,说难听点,自己不过就是庆元朝廷的一条狗,还是那种品级不高的狗!
想到这里,他悲从中来,眼角隐隐有湿润的感觉,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落下泪来。如玥也察觉到现在的气氛不对,连悲伤都忘却了,牢牢地看住眼前俊朗的男子,生怕一不注意他就溜走消失不见了。
僵持了半晌,沈青潼道:“如玥,你去看着御膳房,给哀家熬个莲子汤。快去,哀家突然想喝了。”
如玥踌躇了半晌,还是抵不过沈青潼的命令,一步三回头地往御膳房走去,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情不愿。
将如玥支走,沈青潼挥手遣退身旁随侍的宫奴和宫婢,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示意曲蔺华坐下来慢慢谈:“你站着太高了,跟你讲话老是要仰着头,弄得哀家脖子疼。”
沈青潼没来由地抱怨了一句,将冰冻的气氛解了冻,稍微缓和了些。
但曲蔺华还是一副防卫的姿态,只是没了宫奴和宫婢子啊身边,有些话便可以冲口而出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青潼不明白,揉着脖子疑惑地问道。
曲蔺华其实想问的是——为什么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却还要硬将别人塞给我。但思虑良久,还是没那个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只好截取了后半截,闷闷地问道:“为什么……要将我和如玥凑作对呢?”
“哈?你和如玥凑作对?”沈青潼失笑,“你这句话哀家可就不喜欢听了,什么叫‘凑’啊?哀家不是已经说了嘛,看如玥是个好姑娘,而你又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人家,你们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不过了!怎么能说是‘凑’呢?说得好像哀家很不用心似的……”
沈青潼埋怨道,一时竟说得曲蔺华无语,半晌才接道:“可我喜欢的不是如玥……”
“哦?那你喜欢的是谁?”沈青潼炯炯有神地盯住他,简直想要掰=住他的嘴,控制他说话一般。
曲蔺华望着那张素净的笑脸,紫堇墨般的眸子,映着自己不甚自信的容颜,不禁扣心自问,自己有什么能耐能够说出“我喜欢的是你”这样的话呢?
沈青潼也不是全然不知道,隐隐早已有了察觉,见他不说话,于是便主动出击掌握主动权,殷殷地劝道:“现在,你不是曲大人,哀家也不是太后了,就当是咱姐弟之间话话家常吧。你是个有野心的人,肯定不会满意现在的情境,你还想往上爬,那么后院有一个能干的女人帮你把关,那就好多了。你的妹妹算是你的软肋,你娶个好姑娘,自然会对她好的,何乐而不为呢?”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沈青潼轻轻地拍拍曲蔺华的肩膀:“很多时候,在一起并不是要看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多深,更重要的其实是合适与否。在一起,不是单纯的喜欢与喜欢相加,而是两方社会关系的碰撞和融合。你那么聪明,好好想想哀家的话,想想这个世界的道理是不是这样。”
语毕,沈青潼站起来,轻移莲步踱至花树旁,素手轻抬摘下一朵花,拿在手里不住地旋转着,望着花朵的娇颜道:“女人就如花,越是娇艳就越要精心地将养着,反倒不如这路边的野花野草,生命力更顽强,养它的人也就不用操什么心了。如玥是个不错的人,能干持家,上的厅堂下得厨房,更重要的是,她爱你,胜过你爱她。”
曲蔺华此刻已经完全陷在了自己的沉思中,好一会儿没讲话,沈青潼也不打扰他,自己在一旁赏着花,玩弄着树枝上新抽出的绿芽,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曲蔺华身上。
过了很久,久到沈青潼已经忘记了时间,沈青潼才听到曲蔺华低低地说了一声:“微臣谢太后娘娘恩典。”
言下之意,就是答应了娶如玥。沈青潼缓缓吁出一口气,这是好事吧,这应该高兴吧,但心里却有些犯堵。但她不后悔,她清楚的知道,这对曲蔺华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赢家,老天从来不会让人太如意。
夜已深,如玥像往常一样伺候完沈青潼梳洗便要离去,却被沈青潼叫住了:“如玥啊,你先别走,哀家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太后娘娘还有什么事吗?”如玥狐疑地转头,心下一思量,恍然便想到了白日里沈青潼和曲蔺华的那一番对话,烛光下一丝羞红悄悄爬上脸颊。
沈青潼望着她笑,一副颇有深意的样子,吊足了她的胃口,望了她半晌,直到如玥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才说道:“好啦好啦,哀家也不打趣你,看你一张小脸红成什么样儿了。哀家已经跟曲大人谈过了,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你这个好姑娘肯不肯嫁他这个好人家呢?”
“啊?”如玥没想到曲蔺华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意这桩婚事,一时竟又意外又害羞,敛眉低低地应道:“太后娘娘说如何便如何吧,如玥都听太后娘娘的……”
沈青潼本已躺上了床,此刻却又支起身子,倚着床头,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柔如一汪秋水:“傻丫头,终身大事怎么能交由别人做主呢?难道哀家让你嫁给一个脸面也没见过的乡野屠夫,你也嫁?”
谁知如玥却一本正色地应道:“如果太后娘娘想如玥嫁,那如玥就会嫁!”说的斩钉截铁,由不得人不相信。
沈青潼张了张嘴,不禁哑然,她倒是忘了虽然庆元民风开放,就连女子亦可上朝堂为政,但婚姻一事还是要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她这样的宫婢,此生能被放出去成家都是幸事,更别提要嫁得一个如意郎君。
低低地叹了一声,沈青潼招招手让她站到自己身边来,执了她的手,缓缓地说开了:“哀家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曲大人的,既然他也对你感觉不错,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吧。他虽然为人圆滑了些,但也就是因为这样,你跟着他以后才不会吃太多的苦。哀家既是你的娘家人,那嫁妆什么的就由哀家来准备了,到时候可别嫌哀家挑的不好啊。”
有愧于之前因为曲蔺华的感情归属而对沈青潼不满,如玥听罢沈青潼这番话,愧疚得连头也不敢抬,生怕直视了她的眼,灼伤自己当初丑陋的想法。她眼角湿润,嗫嚅着道:“可是,曲大人喜欢的不是我,是……”
话还未讲完,就被沈青潼半路截断了:“说你是傻丫头你还不信呢,这姻缘之事,并不是只有喜欢就可以的。一旦礼成,两个人就要拴在一起过一辈子,就像是两个不停转动的齿轮,长久地摩擦和咬合,合适自然才是最重要的。呐,你自己想想吧,你和曲大人配不配?简直就是一对璧人啊!”
如玥讷言,垂了头不讲话,只是沈青潼再问她愿不愿意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可是……如玥走了,太后娘娘怎么办呢?”吹熄了烛火,如玥走到门口却没有急着关上门,而是问了这样一句话。短短的一句话,听不出她的想法和情绪,但沈青潼在浓稠的夜色里却会心的笑了起来。
虽然将如玥嫁出去,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因了曲蔺华的缘故,对自己生了异心,在这深宫大院里,一步不慎很可能就满盘皆错,再无翻身的可能,所以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同时也是为这一对好。但此时此刻,当如玥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两个人一旦讲开了,挑明彼此的筹码,便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对方。
“放心好了。”沈青潼的声音像是在捂在被子中,闷闷的,“这庆元皇宫里那么多的宫奴宫婢,哀家怎么会没人伺候呢?想伺候哀家的人排队得一直排到养心殿去!再说了,曲大人不还在哀家身边做事吗,你以后常跟着夫君来看哀家便是,可别一旦嫁做他人妇,就将哀家给忘光光了啊……”
“肯定不会的……”话音未落,如玥已经一把拉上门,捂着嘴往外跑走了,一丝丝哽咽从指缝间漏出来,钻进沈青潼的耳朵里,听得人心里酸酸涩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