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复的脸色愈加难看,他听出了沈青潼语气中的失望,从小到大,她都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一瞬间就害怕起来,他怕,这样的自己会被沈青潼看不起,会被她从心里拔除,干脆利落地丢在角落里忘记。
心神一动,楚复疯狂地往沈青潼的方向跑去,长臂一伸,将沈青潼整个人给抱在怀里,紧紧地箍住,好像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空气,胸口与胸口相贴,甚至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感觉到彼此心跳的震动。
沈青潼几乎是被楚复撞进怀抱里的,骨骼与血肉相撞的时候很痛,但是沈青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角蓦然湿润,她突然很想落泪。其实并不用问为什么了,她都知道。
是的,她都知道。稍微一用脑子,便能想个清楚明白。
因为景家掌握着全国不知三分之一的军权,若是一个不高兴,真的想要谋朝篡位,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就算楚复最后能够将这一场谋反给镇压了,那也一定要耗费不少的人力物力,国家也一定会有许多的无辜百姓在这一场战争中受苦受难。
而叶家,与庆元朝堂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有联系,织成了一张大大的网,将整个庆元的朝堂都牢牢地掌控在手掌中,若是一有异动,只凭叶家一家之力,就能让庆元国的朝廷系统就此瘫痪。
文武皆被牵制,试问,楚复有什么样的资格和资本,去反抗?
但是,明白是一回事,心里的激愤又是另一回事,沈青潼无论怎样都难以平静地去接受这个现实,只好将这一切都归结到楚复身上,厉声质问道:“也就是说,你明明早就知道有人给你下药了?但是,你居然一声不吭!这药是有副作用的,要是继续这么拖下去,你的身体都会被拖垮的!”
沈青潼说的这些,楚复又何尝不知道呢,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了这么多年,连沈青潼都牺牲了自己才让他坐上金龙宝座,他又怎能为了一时的冲动,断送之前这么久的辛苦。
可是面对沈青潼的诘难,明明心里所想的有理有据,但是却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来,讷讷地站成一棵安静的树,手指头扣住木制的椅子,一下一下,好像通过这样的动作能够减轻一些心里的负担。
虽说平日里,楚复本就不爱说话,但今日这般的沉默却也显得异样,更何况,沈青潼现在还在气头上,心里便愈加不满了。
“好,你自己想要受这份罪是吧?哼,既然你甘愿,那哀家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你好自为之吧,若是真被这药拖累了身子,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就此遭遇什么不测,放心,哀家绝对不会给你收尸的!”沈青潼的狠话放的是一茬一茬的,但楚复又怎会不知,她是爱之深责之切呢。话说的有多狠戾多决绝,心里头的爱就有多深,楚复想到这里,竟是笑了起来。
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力叱,不仅没让楚复幡然醒悟,他居然还笑了出来,本就火冒三丈的沈青潼现在更生气了,她舍不得伤到楚复,但是却恨不能将那两个该死的女人给碎尸万段了!贝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沈青潼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耸动,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姑娘,但是那凌厉的气势,目露凶光的表情,视死如归的意志,就连楚复也吓了一跳。
他一直都知道,沈青潼与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单纯良善,仿佛是春日的阳光里开得最艳的那一朵迎春花,娇嫩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但是自从进了宫,楚复又看到了沈青潼的另一面,坚韧的心智,以及浓烈的感情。
是因为自己吗?即使知道形势不容乐观,这回是真的惹到了沈青潼,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和一些甜言蜜语就可以挽回,但是楚复还是觉得高兴,心情轻扬起来,只因为心中明了了一个认知——原来沈青潼并不只是有一点在乎他而已,而是很在乎他啊!
沈青潼恨恨地摇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罢了罢了,身在高位,楚复也不过是顾全大局而已,既然有些事情,楚复不方便做,那也只好让自己出面了。
瞥了一眼楚复,沈青潼将衣袖一甩,目光牢牢地被他额角的伤口吸住,沉吟了须臾一脸凝重地道:“你快些去找太医来看看吧,现在天气也逐渐暖和起来了,若是伤口感染发炎那就糟了。景姒和叶素素将会离宫去城郊的相国寺半月,这半个月你大可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后宫会有一些变动,但是哀家保证,不会影响你的大局。”
沈青潼目光灼灼,这一次她必须出手了,但是又不能让那两个女人看出点什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罢,沈青潼抬脚便要离去,却被楚复叫住了:“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沈青潼倒是惊愕了一瞬,不懂他为何要说这么一句对不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承载着的感情却一定不止于此,是对不起丢掉了自己的骄傲,还是对不起在她面前隐瞒了事实?沈青潼心中猜疑着,脸色也变换不停,嘴唇有些干涩,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欲走。
谁曾想,楚复竟再一次又将她拉住了,咬了咬唇,缓缓道:“明日一早早朝的时候,寡人会在大殿之上给如玥赐婚,并封她为二品诰命夫人,然后下月英雄会完了选个吉利的日子,便让她和曲蔺华完婚,你看可好?”
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是一种讨好,但是沈青潼并不需要他的示弱和讨好,她更宁愿看到以前那个骄傲的黑面神,哪怕是搞砸了一出戏,搅浑了这一场婚!“罢了,你也是那么大的人了,哀家虽然辈分比你大,但若算起岁数来,你还在哀家上头。既然这事儿你心里知道,那哀家也不多说了。不用讨好哀家,如玥那事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给不给封号,哀家都不计较了,可好?”沈青潼莞尔一笑,但那笑意却是冷的,“不过哀家手里既然握着凤印,不用它一用,好像也对不住它放在哀家这儿这么久,也不知道何时就得叫出去,放久了也放出感情来了……所以清理后宫的事儿你别拦着哀家,哀家自有分寸。”
沈青潼既然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了此事,想来必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楚复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必是已经有了想法,能够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解决掉春药一事,便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帝君陛下保重,哀家就此告辞。”沈青潼微微一福,少有地向他行了个礼才退下。
楚复望着沈青潼缓缓离去的背影出了神,自己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吧,垂下头的瞬间,拳头紧握仿佛要将骨骼都捏碎了,牙齿咬住薄唇,不多时口腔里便充溢着一股甜腥味。不知过了多久,他就保持着笔直的姿势站着,直到有宫奴找来,才发现楚复的额角受了伤,虽然血已经止住了,但看起来伤口还是很可怖。惊得那小宫奴连话也不会说了,连滚带爬地跑到楚复面前,尖利的声音霎时穿透了小半个养心殿——“来人啊,宣太医和侍卫来,帝君陛下受伤了!”
那小宫奴想要替楚复察看下伤情,但是楚复眉头皱了皱,微一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一言不发地往侧殿门口走去,步子沉重却走得很快。
一踏进芳华宫的大门,沈青潼强撑着的面具就再也戴不下去了,像是被抽空了身体里的所有力气,瘫软地倒在椅子里。
“太后娘娘,您怎么了?从养心殿的侧殿里出来您就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您和帝君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儿?”如玥在一旁轻柔地给沈青潼捶着腿,见她微闭了眼睫,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青潼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心头像是被一块大石压住,但是仍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哀家和帝君陛下不对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如玥应了一声“是”,悄悄地抬起眼睫偷看着沈青潼的表情,却只看到她冷冷的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曾有过怎样的波动。
感觉到如玥捶着自己腿的力道有一瞬间的不均匀,沈青潼弯起嘴角,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你在担心,哀家若是和帝君陛下闹翻了,他会因为迁怒而不给你和曲大人赐婚?”
打蛇打七寸,沈青潼无疑很懂这个道理,如玥被她这么一说果然愣住了,捶腿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如玥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俯首挨地,语带惊恐地辩解道:“奴婢……奴婢不曾这么想过,奴婢只是担心太后娘娘和帝君陛下关系若是不好的话……唉……毕竟现在后宫里又多了两位妃子……’
如玥欲言又止,但是沈青潼总算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觉着景姒和叶素素会夺走楚复的宠爱,而沈青潼一个虚名太后,若没有了楚复的支持,再加上景姒和叶素素的有心对付,会难以招架。
呵,真是胡思乱想。但这也不过是她的说辞罢了,信与不信,沈青潼心里都保留了几分余地。
微微叹了一口气,沈青潼睁眼,清亮的眸子光彩照人,眼尾略微往上翘,一派风情万种。她轻抬玉臂,将如玥拉起来,温柔的道:“便是担心自己的亲事,也是情理之中。但……哀家竟然将你想错了,没想到在你心中哀家居然这么重要,这可真是……哀家之福,哀家之幸啊!”
沈青潼的语速放得很慢,仿佛是好姐妹贴近耳边的悄悄话,但如玥心里却很是紧张,手心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每当沈青潼这样温柔起来的时候,心里一定在想着什么。
“太后娘娘您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自然是凡事都要为您着想的,再说了,这也是为奴为婢的本分。”如玥又想着下跪,但是手被沈青潼拉住,禁锢了她的行动。
“呵,本分?”沈青潼轻哼了一声,“过不久,你就是曲夫人了,切不可再说什么自己为奴为婢的话,将来你还得跟着曲大人赴宴或者见些别的大世面呢。”
“不过,在此之前,哀家还有点事儿想让你办,这芳华宫里,也只有你最让哀家放心了。”
沈青潼的话,听在如玥耳里无疑是一种威胁,拿亲事威胁她必须要将此事办成,一时她竟也诚惶诚恐,心里隐隐猜测着是什么样的事情会如此棘手。
沈青潼招手,让她附耳过去悄声耳语了几句,这大胆的想法竟听得她目瞪口呆。
“啊——”听罢沈青潼的交代,如玥惊叫了一声,又下意识地急忙掩住嘴,面色苍白,“奴婢不懂,太后娘娘为何要这样做呢?如果稍有不慎,便会搅得后宫天翻地覆,恐怕那些个妃子美人婕妤,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定不会配合的。”
沈青潼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踌躇迟疑,手指尖敲在椅子扶手上,慢慢的,一下接着一下,以某种节奏不间断地进行着,似陷在思考中,却对如玥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半晌,她才淡淡地说:“哀家知道这事儿有点棘手,所以才叫你去办,哀家相信,这芳华宫内大概也只有你能好好地帮哀家办成这件事。至于别的方面嘛……你放心,没人会来打扰你的行动。”
见如玥还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沈青潼进一步解释道:“行动时间定在明晚上,那个时候如果不出意外,锦贵妃和柔贵妃应该已经到了城郊的相国寺念经祈福,不在皇宫里了,至于那些个美人婕妤什么的,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角色,断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有强有力的武力作为后盾,定然能叫她们连嘴也闭上。明日,哀家会给你一道手谕,凭那手谕,你速度快些将此事办妥,尤其要记得哀家千叮咛万嘱咐的地方。”